今夜清安

　　凌苍这几日自然是不好过的。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依然淡定如常，但心里头却爬满了前所未有的焦躁。

　　如今这局面正好生在他的死穴上。料理得了金陵王的几万军队，凌苍却不知该如何处理围在山庄外几乎已经丧失理智，半点不听解释的平民百姓。
　　用对付军队的办法暗做手脚是不能的，围在朱雀山庄外的人出了事，他们撇不清嫌疑。直接动手更是不能的，朱雀门能有今日的规模与地位，都是这些盲目崇拜的人们捧起来的，任凭凌苍再怎么自负也能明白，若此番没能安抚好那些曾经将朱雀门奉为神教的善男信女，朱雀门最后怕是连一间大一点的武馆都剩不下。

　　再等等。
　　凌苍想。
　　等到那些愚民们激动的劲头退下去些，理好说辞，再出面彻底澄清。

　　虽然传言必须要澄清，但凌苍清楚，这传言并不是谣言。当年朱雀门门主玩了一手好把戏，假意投靠辽人之后又助力大周反扑，方才换来了大周的军权在握。可谁成想，早已尘封许久的事情却又在这多年之后平白掀起了这么一场风波，给朱雀门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十几年过去，证据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最后不过就是个谁也说不清楚的罗生门罢了。

　　这件事必须尽快摆平，他想做的大事，容不得再这么拖延下去。

　　外面乱得心烦，凌苍关着门，闷在屋里独自思量。
　　他并没有去思量如果贸然出兵进军安都能有胜算几何，或者就算胜了，身为篡逆者的他能不能顺利坐去大政殿之上。他只知道前路必然越来越狭窄，手中的筹码不知何时便会流失殆尽，若要实现他躁动在心底难以平息的疯狂，如今怕就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凌苍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混乱的人声。凌苍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本是听不到山庄外的声音的，好容易得了一会儿清静，这阵突如其来的混乱听起来便尤为刺耳。

　　“外边吵什么呢？”
　　凌苍推开房门，问外边值守的朱雀门弟子。未待弟子作答，只见祁峰不知从何处飞身而下，落在凌苍身边说道：
　　“门主，不好了，弟子们突然哗变，说是找到了朱雀门通辽的证据，聚在神殿前闹事，声称要将外面的乱民放进来。”

　　不可能。凌苍瞳孔骤缩。尽管此事确为真，可这么久远的事情如何还会有证据。他沉下眉眼，说了声走，便与祁峰一同往神殿而去。

　　山庄里的朱雀神殿就在刚进大门不远的地方。耳中的人声越来越清晰，还未到神殿，凌苍便看到远远有一群身着黑红外袍的朱雀门弟子激动不已地吵嚷，几个夜谷弟子阻拦着不让他们往大门那边去，凌苍的跟班执事也在现场。

　　执事见凌苍来了，连忙上前行礼，眼中难掩惊慌之色。

　　“怎么回事？”凌苍问。

　　“他们……他们说在藏书阁找到了前门主与辽主的书信……”执事吞吞吐吐地说。

　　书信？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有书信留下，还保存这么多年，难道唯恐别人翻不出旧账吗。
　　凌苍不屑地冷笑一声，走向人群。
　　闹事的弟子们见了凌苍，到底还是有所畏惧的，一个个都噤了声。

　　“什么书信，拿来我看。”
　　凌苍淡定发话道。有弟子走出来将书信交给他，他草草一看，便又轻描淡写地还了回去。

　　“这书信明显是伪造的，近日来诸多事端，皆是有心人刻意为之，意图陷朱雀门于不义。百姓愚昧，如何连你们也跟着起哄。”

　　“门……门主如何如此笃定此信为假？”
　　有胆大的弟子在人群中发问。
　　“封封信件皆是时间地点明确，细节也十分详尽，若是假的，这些内幕造假者又如何得知？”

　　“况且此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当时门主也是年纪尚幼，又如何能证明此事定是子虚乌有？”

　　“是啊！”“没错……”

　　弟子们议论纷纷，有一人开了顶撞门主的头，其他人便好像有人撑腰了一般，胆子也壮了起来。
　　凌苍看着这些满脸愤愤的弟子们，面色越来越阴沉，只想一把毒粉将门户清理干净，半点不想回答他们这愚蠢至极的问话。

　　“够了。”

　　他低喝了一声，眯起眼睛，尽管他并不能就这么清理了这些弟子，但周身隐隐散发的杀气却一下子将几要沸腾的人声镇了下去。

　　“我确实无法证明什么，前门主已死，死人说不了话。”
　　凌苍沉着脸说道。
　　“但不论真假，你们聚在这里是意欲何为？想砸了这山庄，毁了朱雀门？你们身为朱雀门弟子，这样闹对你们有何好处？”
　　凌苍冷眼扫过人群，目光所及之处，弟子们尽皆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速速散了，再有人做这等蠢事，按门规处罚！”

　　“当年我娘惨死在辽人手里，我要给我娘报仇！”
　　人群中忽然有人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刺入各怀心事的众人耳中。

　　“我爹娘也是被辽人杀害的！”

　　“我也是……”
　　“我也是……”
　　“报仇……”
　　“给我爹娘报仇！”

　　“杀你们爹娘的是辽人，不是朱雀门。”
　　凌苍丢下一句话，刚转身要走，却听背后在几秒沉默后又爆出一阵骚动。

　　“辽人是朱雀门引来的！”
　　“朱雀门有罪！”
　　“必须要报仇！”

　　没完没了了。
　　凌苍回过身来，眉目间杀意更甚。而本来尚还难掩怯懦的弟子们个个都因这报仇二字振奋了起来，竟是比方才的情绪更加激昂。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庄大门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凌苍抬眼看去，只见两扇厚重木门相错，露出一道缝隙，缝隙中隐约可见门外同样错愕的几个男子。

　　“谁……谁谁！谁把大门打开了！”
　　凌苍身旁的执事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喊道。

　　凌苍登时牙根一咬，竟然有人趁乱打开了门栓！

　　“快关上！”
　　他连忙下令道，可话音还未落尽，门外的百姓便已经从错愕中清醒过来，合力把门推开，叫嚷呼号着一拥而入。

　　“砸啊！”“砸烂朱雀门！”

　　冲进来的人们显然并不关心事实真相如何，有没有证据，如今的朱雀门和当年的事情还有多大的关系。木牌上的几个字早已在他们心里为朱雀门定了罪，多年来不得不咽下肚中的伤痛与不甘轻易便被撩拨，终于在这触手可及的罪人面前化作愤怒，在他们的身体中躁动着膨胀着，亟待寻找到一个出口。
　　刚才还在群情激昂的朱雀门弟子们被暴民的阵势慑住，一个个都愣在原地，只见冲在前面的乱民挥起手中的棍子，不由分说便向前排的弟子劈了下来，几个没来得及反应的弟子立时便被击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凌苍眉心一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拦住他们！”他低声下令道。

　　“门主，怎么拦？”
　　祁峰见情势不妙，上前一步问道。
　　他问话含糊，但凌苍却立刻明白了他想问什么。他扫了一眼前方打成一锅粥的人群，心下一横。

　　“杀。”

　　“是！”

　　祁峰领命，挥手示意刚才急召来的几十名夜谷弟子跟上，但与平日里的令行禁止不同，听到命令的夜谷弟子们竟大多迟疑着不肯前去，跟随祁峰上前的只有寥寥数人。

　　“要造反吗！”
　　凌苍目光一利，直直刺了过去。犹豫着的夜谷弟子们这才挪了步子，向着人群而去。
　　“你也去！”
　　凌苍踢了一脚身旁满眼惊惧的执事。执事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抽出长剑，跟在队伍最末迎向暴乱的人群。

　　但令凌苍以及朱雀门弟子们没有想到的是，这通辽的传言发酵了几日，已是越传越广，越传越烈，愤怒的人们自发地向朱雀山集结，如今山庄外已经围了上千人之多。
　　不断有人从破开的大门涌入，饶是夜谷弟子个个身手不凡，但处理这样正面对抗硬碰硬的场面并非他们所擅长，再加上人数差距悬殊，几十人夜谷弟子在数量庞大的人群面前几乎是螳臂当车。

　　凌苍心里暗道不好，正急急思考着对策，忽听人群中发出一声爆喝：
　　“前方那人便是朱雀门主！”

　　霎时间，无数道目光直直投向凌苍，他不禁一口气提起，咬紧了牙关。

　　“杀了门主！为我儿报仇！”

　　“报仇！”“报仇！”

　　凌苍自然不会任由暴民们近身，只见他一个后撤，飞身上了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神殿前的一片骚乱。他条件反射地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一抿唇，又将各种说辞咽了回去——面对着已经失去理智的人们，再没有比辩解更无力的抵抗了。
　　哪怕什么也不做，也不能让自己露出半点疲弱之态。
　　凌苍眯起眼，沉下心来，迅速思考着应对之策。

　　人群几要冲破夜谷的阻拦，有身手敏捷的，已经开始向房上爬来。身旁忽然又落下一人，凌苍侧头一看，原是那被暴民吓到失色的执事。

　　“你上来干什么，下去。”凌苍斜了他一眼。

　　“我……我……”执事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既怕下面的暴民，又怕面前的凌苍。

　　“没出息。”
　　凌苍转回头不再理他，抬手抛出暗器，击退了一个快要爬上屋顶的男子。

　　局面怕是无法控制了。
　　凌苍面对如今的局面还算是冷静。
　　为今之计，看来只有撤回夜谷弟子，弃了这山庄了。尽管难以正面抵抗这数以千计的暴民，但对于夜谷来说，撤退还是没有难度的。夜谷是他的根基，夜谷里有他的死忠，只要夜谷还在，或许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神殿前的场面愈发混乱，又有几个爬房的男人眼见就要登上屋顶，眼前的朱雀山庄几乎要被暴民完全占领。凌苍深深叹了口气，正要下令撤离，毫无防备间之间，一片凉意擦过颈间，一股鲜血瞬间喷涌了出来。

　　这是……我的血？

　　这样的念头在凌苍脑中一闪而过，但未及确认，身体已经先行瘫软了下去，他无比震惊地回过头，视野所及的是执事那张惊恐扭曲的脸，以及他手中滴着血珠的匕首。

　　“我杀了门主……我替你们杀了门主！不要来找我了！不要上来！不要过来！我已经替你们杀了他了！”

　　世事总爱弄人。筹谋日久，步步为营，野心勃勃，杀伐决断，却未能赶得过瞬息之间的命运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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