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朱雀山，朱雀门。

　　凤鸣堂里，凌苍已经正式坐在了门主的位子上，下属护使执事里里外外站了半个房间，凌苍大概说了几句，安排了一下众人的职责，便挥手让他们散去了。

　　本来对于凌苍就任门主一事，朱雀门中反对之声甚高，凌苍秉承夜谷一向的行事作风，并不与反对者们多话，却是寻机像当初初任夜谷谷主时那般，当众轻飘飘地就杀了一批人。朱雀门干部一个个被吓得面无血色，此后便再无一人敢多言。

　　众人散去后，又有从安都回来的探子前来向凌苍汇报消息，听完之后凌苍面无表情，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弘泽倒是个讲信用的。”
　　他冷冷说道。
　　“只不过凭他，还是左右不了那帮老狐狸。还按之前计划的来吧。”
　　他看了眼一旁的执事。
　　“书信都发出去了吗？”

　　“门主放心，都发出了。”执事谄媚地笑着。
　　这执事便是凌苍离开朱雀门去见李弘泽之时，留在夜谷中看家的那位，见自己家主子走时还是谷主，回来便成了门主，自己也跟着鸡犬升了天，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庆幸着自己跟对了人，对凌苍更是鞍前马后地侍奉。
　　但凌苍并没有因为他的殷勤对他更热络一些，简单点了下头，便与另一边的祁峰来言去语地议起事来。

　　“门主刚刚接手朱雀门，各系军队即便接到书信，只怕迅速响应的也不会太多。”祁峰担忧道。

　　“无妨。”
　　凌苍好似胸有成竹。
　　“不来便不来，只要有朱雀门的名头在，他们就不会帮着朝廷对付自己人，不过是见我根基不稳，想观望罢了。就算此番这些书信只调动了一支军队，也远远胜过朝廷手中的那几个风林卫。”

　　“嗯。这倒是。”祁峰点点头。

　　“此事须趁早，我入不了朝，朱雀门在朝中便没有了大权在握的人，拖得久了，给朝廷时间将我们掌握军权的人一个个换下来，我们便没什么胜算了。”
　　凌苍眼睛一眯。
　　“若要谋事，便是现在。”

　　“门主！门主！不好了！”

　　凌苍正与祁峰说着，只见一朱雀门弟子一脸惊慌，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什么事？”凌苍压下眉头，很是不悦。

　　“山下来了一大群人，带着家伙要往门里冲，嚷嚷着要门主出来给个说法！”

　　“什么乱七八糟的。”
　　凌苍眉头皱得更深了。
　　“来的都是什么人？要我给什么说法？”

　　“看着就是平民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说、说是什么……勾结辽人，卖国求荣……”

　　辽人……卖国……凌苍一脸迷茫地愣了愣，半晌，好似终于想起了什么，登时面色一僵，沉默许久方才说道：“他们还说什么了没有？”

　　“还说……”

　　不待这弟子说完，便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嘈杂声，山庄大门被砸得咣咣作响，又有一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门主！那些老百姓冲到山庄门口了！”

　　“我去看看。”
　　祁峰留下一句话，下一秒就闪出了房间，只剩凌苍坐在堂内正位上眉头紧锁，一动不动，眉宇间似乎失了一丝往日里的从容。

　　如果他没有猜错，引起今日这般局面的怕是多年前一桩隐秘的旧事，隐秘得朱雀门内知晓此事者只有寥寥数人，陈旧得早已覆上了一层现不出真相的厚尘。此事发生之时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若不是机缘巧合，他也无从知晓这则掩藏在朱雀门最深处的秘密。
　　那么这些平民百姓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人两人偶然得知，尚可以用巧合来解释，而如今的情形，显然是有有心人从久远的岁月里将这则秘密特意寻了出来，拂去陈年的灰尘，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难道是……！

　　凌苍突然想到了李弘泽在相国寺放飞的那群鸽子。
　　尽管不知那些鸽子是如何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但假设是他做的，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以丽妃与旧门主的渊源，李玄昌有无数可能性可以得知此事，也有足够的能力将此事迅速宣扬到人尽皆知，叫朱雀门措手不及。

　　凌苍暗自思考着，忽然间发出一声冷笑，不禁对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人产生了一丝钦佩。

　　真是布得一手好局啊。

　　远处的山庄大门不断被砸响，门外愤怒的人群似乎越聚越多，嗡嗡不绝的人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就此坐实，即便是平安度过今日之乱，朱雀门也再无出头之日。

　　凌苍望着山庄大门的方向，将心情好歹收拾规整，呼了口气，松下身子，至少在表面上，又回到了那个平日里沉着淡定的凌苍。

　　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绝不能有半点差池。他想。

　　***

　　朱雀通辽，卖国求荣，挑起战乱，假作英雄，毁国害民，罪行滔滔，欺世盗名，神佛不容。

　　“这是什么？”

　　大政殿里，李弘泽看着手里木牌上的八句话，疑惑地看向大殿中的众人。

　　“近日各地都有来报，说朱雀神庙中的朱雀像毫无缘由突然碎裂，掉出了刻着这八句话的木牌，看起来是在指证朱雀门与当年的辽人入侵有关。”
　　一官员向李弘泽禀报道。
　　“此事同时发生在数十个城镇，每个州府都有来报，又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可说已是人尽皆知了。刚有襄宁来信，说愤怒的人们已经将朱雀山团团围住，凌苍及朱雀门众人都被困在了山上。附近其他城镇的百姓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襄宁直奔朱雀山，襄宁府尹已经出兵前去拦阻，无奈人数太多，又都是平民百姓，不能暴力镇压，事态眼看就要失控了。”

　　“这件事过于耸人听闻，连是真是假都尚不可知，怎么突然间就已经发展到百姓围山的地步？”
　　李弘泽发问道，又将木牌交给身旁伺候的太监，让他送到殿中各臣工手中传看。

　　杨施将木牌仔细端详了一番，传给旁边的薛相薛从文，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
　　“这木牌有人为刻制的痕迹，此事必有幕后之人操控。但大周百姓们一向奉朱雀门为神教，对朱雀像如神佛般供奉香火，此番神像碎裂现出木牌，被百姓当作神谕不去辨别真假，也是在情理之中。”

　　“杨相说得正是。”
　　刚才的户部官员接着说道。
　　“当年辽人入侵令大周陷入多年的战乱，许多百姓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和亲人，如今朱雀之神为他们指出了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几乎一夜之间便沸腾起了民愤，便连安都附近的村镇上，村民都开始集结骚动起来。”

　　“此事虽说有利于扼制朱雀门，但也不能毫不控制任其发展。”杨施说道，“请殿下下令调兵前去襄宁支援当地守军，莫要让愤怒的民众们做出更为过激的事情来。”

　　李弘泽点点头，将此事交于沈茂去办。事态紧急，沈茂领命之后便即刻退出了大殿。

　　“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
　　薛相看过木牌之后也开口道。
　　“同样的文字，同样的手法，又在多地同时发生，此事定是由一个规模不小的组织仔细筹谋过。”

　　“嗯。”杨施点点头，同意薛相的推测，“倘若木牌所载之事为真，那能得知此机密之事的人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正好选在此时起事，这幕后之人倒也是为朝廷解了后顾之忧……”

　　正好在此时……并非等闲之辈？李弘泽一呆，一瞬之间便想通了一切。

　　“难道是……皇兄。”

　　臣子们正在下面碎碎讨论着，忽听龙椅上的李弘泽发了话。众人立刻停了讨论，齐齐向殿内中央望去，只见李弘深吸了一口气，平定下心中的激荡，放轻语气，解释道：
　　“皇兄是朱雀门的人，最有可能得知这件秘事，而除了他，大周上下，怕也没第二个人有能力布这样大的局。那日我在相国寺放出的鸽子，应是给他潜伏在各地的人手发出的信号吧。”

　　“……殿下言之有理。”

　　杨施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几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浮出了水面，无人再去质疑什么，殿内君臣一时之间竟皆是沉默。
　　李弘泽心中五味杂陈，杨施薛从文等一众对李玄昌一向怀有偏见的朝臣更是想不到，这样一场揭穿朱雀门真正面目，足以将朱雀门从神坛之上踩入尘泥的筹谋，竟是那出身朱雀门的三皇子所为。

　　而李玄昌所揭露的事情，则更是令人震惊不已。在场所有人都难以说服自己真正接受，当年辽人能够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安都，竟是缘于朱雀门的助力；安都失守，大周沦陷，百姓流离失所，将士战死沙场，那一场旷日持久的血与火的浩劫，竟只是缘于朱雀门对权力的贪望。

　　若大皇子，二皇子，以及那些死在这场浩劫之中的无辜的人们知道了自己是缘何而牺牲，他们的灵魂又要如何安息。

　　一时之间，人人都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李弘泽见无人再有心讨论些什么，便挥挥手，在一片沉默中散了早朝。

　　***

　　朱雀门近年来在大批善男信女的供奉下赚得盆满钵满，朱雀山庄修缮了几次，山庄围墙高耸，大门厚重堪比城门。
　　原本极尽华丽的修缮只是为了气派，如今倒成了一道坚固屏障将朱雀门众人护在了山庄之中，门外越聚越多的百姓围了几天，竟也没有将大门破开。
　　但人进不来，风声却是在人群激愤的呼喊中地传进了墙内。

　　朱雀门弟子大多年轻，多有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亲人走投无路的孤儿，如今听说此间种种竟是朱雀门一手造成，尽管难辨真假，但在朱雀门弟子的心中已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曾经将朱雀门奉为拯救家园的神佛，谁知竟是摧毁家园的罪魁祸首，墙外民众的愤怒成百上千地累积，根本无法控制。而墙内的人们也被这愤怒渐渐感染，山庄中的气氛就这么一日日微妙了起来。

　　“你信吗？”

　　朱雀山庄藏书阁中，两个弟子正在打扫着一排排堆满了藏书的书架。其中一人只问了三个字，另一人便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不好说。这事再怎么说都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

　　“朱雀神都看不下去发了神谕，你还不信么？”发问的人停了手里的掸子，探头去看书架另一头的同伴。

　　“搞不好是有人陷害也说不定。”同伴淡定地说。

　　“这么久远的事，想来也是找不到真凭实据的。”
　　这头的弟子想了想道。
　　“哎，我记得你说你家里也是……”

　　“嗯。”
　　同伴点点头，想起往事，面有悲色。
　　“我们村子被辽人屠了村，父母、哥哥、姐姐，都没了。我若不是那日刚好跑去山里玩，大概也没命了。所以这件事若是真的，我实在………”

　　话没说完，忽听书架旁咣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怎么了？”同伴问。

　　“不是我，是你碰翻了什么吗？”对方说。

　　“我也没有啊。”

　　两人满头问号，绕着书架找了一圈，果然在书架旁的地上看到一个倾倒的木匣子，匣子盖被摔得移了位，里面的东西也散了一些出来。
　　两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收拾，忽然一人喊了一声等等，伸手拦住了同伴的动作。
　　“你看这写的是……”

　　“这是……？”
　　同伴定睛看去，只见木匣子中散落出来的是一些书信，看起来应是陈年日久，纸边都泛了黄，但纸上的落款处却清清楚楚地写着耶律赤格几个字。

　　“耶律……是辽人的姓吧……”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迟疑了一秒，便动手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
　　一封一封的书信，落款处皆有耶律赤格的名字，入关、地图、兵马、内应、下毒、皇子、安都……便连三皇子李玄昌当年贸然出兵前去劫营的事情都有提及。
　　白纸黑字，字字都证实着那个令人不敢相信又不愿正视的事实。两个年轻的弟子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散了一地的书信，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在刚刚方还是谣传的事情，就这么有了真凭实据；本对朱雀门，对一直以来心中的救世主抱有的那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有如那只凭空掉落下来的木匣，啪地一声跌落在地，终于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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