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青唐一觉醒来，天色已是蒙蒙亮了。他翻了个身，发觉李弘泽不在床上，身旁的被褥已是冷透了。
　　他是去早朝了么？
　　青唐坐着醒了会儿神，想起昨晚李弘泽甜甜腻腻的样子，脸上不由浮起了几分笑意。他摸了摸旁边那卷成一团的被子，俯身趴了上去。
　　被子软绵绵的，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的味道，青唐趴着趴着，竟然开始想念起他来。
　　不过是睁开眼没有看到他而已，自己什么时候也跟他一样腻乎了。青唐闭上眼睛，一边自嘲，一边又放任自己陷在这份想念里。
　　这样不管不顾地喜欢他，真的可以么？我的身份与原本的来意，若是与他合盘托出，他真的能不介意吗……

　　天慢慢亮了起来，青唐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一会儿，方才披上衣服起了床。正要去茶几上取水喝时，视野角落里忽然闪过了一丝红色。
　　他转头打眼去寻，只见那桌案上，砚台边，正是卷着一圈云烟样的红线。
　　红烟来了？
　　青唐连忙穿好了衣服，挽起了头发。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放的这根红线，等了我多久，又是怎么知道……要放在殿下的这间房里……
　　青唐想到刚才自己腻在被子上那一幕，仿佛是心思全被红烟看光了一般，脸上登时飞起红晕，也不敢去想太多，整好了衣冠，便悄悄出了门。

　　天大亮了，青唐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墙，便直接去了同德药铺大门口。
　　接待过青唐几次的伙计正在打着哈欠拆门板，做着开张的准备。见到青唐，倒也记得：“客人来找二掌柜么？”

　　青唐略一行礼：“此次不找二掌柜，请问昨晚有没有一女子在此借宿？”

　　“哦有的。”伙计说道，“请跟我来。”

　　伙计将青唐引至后院，便回去忙了。青唐敲了敲后院小屋的门：“师姐，起了吗？”

　　敲了两声，小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女子柳眉杏目，果然便是红烟。
　　她上下瞟了青唐几眼，伸手一把将他拽进屋来。

　　“哎师姐……”青唐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还没待他站稳，红烟便砰地关上了门，眉毛一挑，双臂一抱，声音不大不小，直直戳进青唐耳朵里。

　　“你行啊，真是出息了啊！”

　　“我……”看来红烟的确都知道了，青唐脸一红，本来也不灵光的舌头就地打了结。

　　“凌苍接到你的告状信，说你不杀广陵王不说，还护着广陵王杀了他们的刺客。我还当你又心思重了，想不开了，凌苍要抓你回谷，我还自告奋勇地来接你，结果大街上就看到你跟那广陵王亲亲热热搞在一起，跟到广陵王府一看，你竟然都住到了人家房里去了！”
　　“你真是行啊青唐，那广陵王他是个男的啊！就算他不是男的，那也是条子上的人啊！上过夜谷条子的人，有一个还活着的吗！我以前只道你是心软，谁知你原是真糊涂，你和一个名字在阎王殿里挂了号的，还男的，搞出来的这是什么事！”

　　红烟连珠炮一样说了半天，说得青唐哑口无言，没有半句应对之词。
　　他自然清楚自己事情做得有多糊涂，若不是清楚，也不会纠结了那么许久，直到昨日才终于情不自禁。
　　“对不起……”
　　青唐讷讷说道。

　　“你别跟我这对不起，你该说对不起的是夜谷。”
　　红烟没好气地数落道。
　　“你闯下这样的祸，得罪了那一位，整个夜谷怕是都要被你连累！如今那一位还没说要把你和夜谷怎么样，但你觉得这事可能就这么算了吗？”
　　“你赶紧跟我回去，好生认个错，乖乖在夜谷呆着吧，凌苍那混蛋这回还真没说错，要是让你继续留着，指不定还得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回去……？

　　红烟这一大通话，青唐就只抓到了这个最敏感的字眼，他猛一抬头，倒抽了一口气。
　　“我不能回去……我走了，他怎么办……”
　　那个人是那么念着自己，恋着自己，自己回应了他的心意，他是那么那么的高兴，自己不能离开他……不能这样让他伤心……

　　“他？哪个他？广陵王？”
　　红烟却是一脸不以为然。
　　“你管他怎么办，他堂堂一个王爷，只要他一句话，不知有多少红男绿女排着队上赶着要伺候他，还缺你这一个？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广陵王是个花天酒地专好男色的，那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如今竟然连你也被他勾搭了去，他这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赶紧醒醒吧我的傻弟弟！”

　　“不是的……他不是这样的。”
　　青唐摇头否认着，却又不知该怎么与红烟解释。
　　“反正……我不能走，我得留下陪他。”

　　“你！”
　　红烟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
　　“你陪他？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来干嘛的！他又知不知道你是来干嘛的！”

　　“他说他不用知道，他不在乎……”青唐底气不足地反驳道。

　　红烟闻言，杏眼一瞪。
　　“不在乎？他要是知道了你下毒折磨了他那么久差点要了他的命，他能不在乎？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你能瞒到什么时候？他早晚会知道，你们早晚都是断，你说你趟这浑水干什么！”

　　一席话让青唐一下子泄了气，低着头沉默不语。红烟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语气软下了一些：“我不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可你就算自己情爱上头豁得出去，夜谷那一百多号人又要怎么办？好了，听姐姐的话，跟我回去，长痛不如短痛，你一个来取他性命的刺客，难道还打算跟他白头偕老吗？”

　　是啊……难道自己还能跟他白头偕老吗……青唐失魂落魄地走出同德药铺，一时竟想不起来该往哪边走。红烟说得都没错，宣陵王那里，这件事必不能善了，自己不回去，替他抵罪的怕就是整个夜谷。可是殿下……青唐的心一阵纠痛，昨日的甜蜜一分一分，都化作了口中的苦涩。青唐看了看天色，这时候他应是去尚书省了吧。青唐这样想着，一步一挪地回去了王府，没有理会冯管家的招呼，径直回到房间，拿起了一直也未曾拆开的行李。走吧，趁还没见到他的面，趁还没来得及后悔，把这一切了断了吧。青唐背起行囊，转身迈出了房门，但好似老天有意捉弄一般，那个他最不敢面对的人却在这时出现在了面前。

　　李弘泽昨晚在木雕房忙活了一夜，早上实在撑不住睡上了一会儿，醒来又将佛珠最后打磨了一遍，揣进衣袋里，便兴冲冲地出来找青唐。

　　“青唐！我昨晚在木雕房……”李弘泽见青唐就在房门口，连忙跑了过去，下一秒却是看到了他背上的行囊。他脚步一顿，脸上登时变了色。

　　“你……你要去哪儿？”

　　“我……”青唐没想到此时会碰到李弘泽，慌乱之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见李弘泽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情急之下，手劲大得竟教青唐无法挣脱。

　　“你要走？你是不是要走？你要到哪儿去？”李弘泽一脸如灼如焚的急切，“你昨日刚刚答应过我不走的，你答应我们一直在一起的，你答应我的……是我做错什么了吗？青唐，你告诉我为什么，我都可以改，你别走……求求你别走……青唐……别不要我……”

　　李弘泽哀哀地看着青唐，他本就没敢想得太多，可谁知只是明天后天的幻想，眼见都要成了奢望。青唐低埋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片刻后却觉得那铁钳一般箍着自己的手忽然间松了力气。他抬眼看去，只见李弘泽一脸惨白，一手抓着胸口，额间渗出了冷汗，就要站立不住。

　　“殿下！”青唐心里一惊，这会儿刚刚上午，他的毒竟然发作了，是因为我吗？他把行李一扔，慌忙架起李弘泽将他带回屋里，让他好生躺在床上，又取出了银针药酒为他止痛。李弘泽强忍着剧痛，手上死死抓着青唐的衣服不放，口中呢呢喃喃，反复念着别走，别走。“不走，青唐不走。”李弘泽痛苦的样子令青唐心如刀绞，他为他细细擦了汗，将他环抱在怀里，轻声安慰着。不知过了多久，李弘泽脸色终于好转了些，发抖的身体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好点了吗？”青唐将李弘泽粘在脸上的碎发轻轻捋到耳后。

　　“嗯。”李弘泽勉强睁开眼睛，回答得有气无力。

　　“殿下累了，睡一会儿吧。”青唐说道。

　　“我不睡……我睡了，你就走了……”李弘泽垂下眼，脸上说不清是疼痛过后的疲惫，还是无可奈何的心伤，沉默了片刻，他伸手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个小布包放进了青唐手中。“这个……送给你的。”

　　青唐打开布包，只见里面一串红润润圆滚滚的，正是李弘泽曾答应做给他的佛珠。一颗颗红参木珠被打磨得细腻光滑，每颗珠子上都雕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小鸟背上沁了淡淡的白，想来雕的该是霜雀。青唐握着这串佛珠，仿佛是握着那个人温柔的心，他一只一只，将佛珠上的霜雀一一抚过，直到半垂的眼睫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了点点水光。

　　“什么时候做好的？”青唐问着，努力镇定下自己的话音。

　　“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李弘泽轻声说道，“喜欢么？”

　　“喜欢。”青唐眨眨眼，将那几点水光隐去了眼底，“忙了一晚，殿下也该休息休息了。”

　　“不……我不睡，我要看着你。”
　　李弘泽摇了摇头，搂紧了青唐。青唐低下头，对怀里的人静静一笑，将手抚上了他的脸，那手指的动作缠绕着化不开的眷恋，只是在某一次轻抚时，拇指状似不经意地，抹过了他的鼻尖。李弘泽顿时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青唐……”他明白了什么，徒劳无功地想要抓紧青唐，手上却再使不上半点力气。恍惚间，似乎有什么触上自己的唇，有如绒丝轻絮，温暖又柔软，李弘泽拼命想睁开眼睛，但睡意就像一团黑雾迅速将他的身体包裹在其中，伴随着那柔软的触感消失后余下的点点湿凉，彻底将他推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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