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景春苑是一座皇家别院，建在安都城外的一个半山腰上，地方大得出奇，园子里一半坡缓有湖，临湖一侧有船坞，马场，和一片供皇帝后妃游玩休息的亭台楼阁，另一半是一片郁郁山林，放养着不少野兔野鹿，以供狩猎之用。
　　皇帝来的时候不多，日常守卫十分松懈，如今仲夏庆典要在这举行，不仅是皇帝皇妃，还有几乎所有的地方高官朝廷重臣齐聚于此，防卫直接拔高八个等级，由沈茂带领着上千名风林卫，全面接管了景春苑护卫工作。

　　“四殿下。”

　　李弘泽带着青唐在湖边闲逛，正巧遇见了正在带队巡逻的沈茂。沈茂还是那一贯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尽管他跟李弘泽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公事。

　　“沈总督，辛苦了。”李弘泽说道，“过一会儿骑射比赛便开始了，沈总督若得空，不妨来观战。”

　　“四殿下今年可参加？”

　　“那是必要参加的。”李弘泽笑笑。

　　“微臣尽量前去。”沈茂说完，向李弘泽行了礼，便继续巡逻去了。

　　“沈总督会来么？”见沈茂走远了，青唐问道。

　　“会吧。”
　　李弘泽看着沈茂的背影，对青唐说。
　　“沈茂是我的箭术启蒙老师，我射的第一箭便是他手把手教的。回安都之后，每次骑射比赛，只要有我，他几乎都会来看。”

　　“看起来不苟言笑，原也是个惦念旧事的人。”
　　青唐也向沈茂离去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他的巡逻小队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他这个人很是重情重义，不然父皇也不会如此信任他。”
　　李弘泽领着青唐向骑射比赛的场地慢慢走着。
　　“当年他手握数十万大军，镇守北凉山一线抵御辽人，有他坐阵那些年，辽人从未能踏入大周一步，他也被国人交口称赞为大周第一将。而后不知为何，他被调离了北凉前线，结果就发生了之后的事。”
　　“听说复国战争中他出生入死，力挽狂澜，几度救父皇于危难，左手也为了保护父皇没有了。可惜一代名将，没有了左手，再也拉不了弓了。”
　　走着说着，二人已是来到了马场边。
　　“先在看台那等我一下，我去和父皇打个招呼。”

　　安顿好青唐，李弘泽便向看台正中的凉亭走去。

　　“快开始了，怎么还不见弘泽人影？”凉亭中，成武帝靠在宽大的软椅上，抬头朝马场里望了望。丽妃与其他几个妃子陪同伺候着，李玄昌带着楚梁也列坐在侧。

　　“方才好像看到他湖边与沈总督说话，应是快来了。”李玄昌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

　　“昨日宫内大宴，没呆一会儿就跑了，今日又来得这样迟。”
　　成武帝摇摇头，停了片刻又说道。
　　“不过这孩子，政务不怎么行，骑马射箭倒是灵光，每年朕都等着看他仲夏祭时露上一手。”

　　“是，先前遇到他时提了仲夏祭，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今年想必不会让父皇失望。”李玄昌也附和道。

　　正说着，有监官来通传，广陵王殿下到了。

　　“见过父皇，皇兄，各位娘娘。”李弘泽走入凉亭，恭敬一拜。

　　“嗯，弘泽平身。”

　　“父皇今日看起来气色甚佳，必是太医新配的方子见了效果。”
　　李弘泽坐去李玄昌对面的空位，面前的桌案上茶水点心齐备，看来是特意为他留的。

　　“嗯，今日身上确实爽快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这景春苑的景色令人愉悦。”
　　成武帝说着，又关切地打量着李弘泽。
　　“不过朕听说近日来你的身子不太好，心疼病有所加重，三五日便要发作一次，可有此事？”

　　“是未见好。”李弘泽答道。

　　“若是感觉不适，这骑射比赛也不必勉强，毕竟还是身体紧要。”成武帝道。

　　“不妨事，这病不发作时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不适。儿臣还等着赢父皇的赏赐呢。”李弘泽笑笑说。

　　“那便好，你自己要注意。”

　　“父皇放心。那儿臣这就去准备上场。”

　　“去吧。”

　　李弘泽行礼告退，一出凉亭，就赶着去看台寻青唐。二人刚找了个远离凉亭视线的角落坐定，便听铛铛铛一阵锣声，骑射比赛开始了。

　　马场上高高低低立着数十根柱子，每根柱子上挂着一个花球，花球下有一个红色的小圆牌，射中小圆牌触发机关，炸开花球，花球中的碎彩纸便会飞散开来，样子煞是好看。参赛者在马场上跑上一圈，谁炸开的花球最多便为优胜。
　　但射中机关好似并不容易，几个武将依次上场，几十支箭出去，每人也只炸开了几个花球。

　　“我去试试。”
　　又是几人比过，李弘泽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皮扳指戴在拇指上，低头对青唐说。
　　“待会我上场了，你可要好好看我啊。”

　　“嗯。”青唐笑着点点头。

　　李弘泽转身下了看台，等了一会儿，便见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场中。
　　马上的青年身着月白窄袖骑服，头戴金丝玉冠，手持一把红漆角弓，缰绳一甩，纵马跃入赛道。刚一入赛道，他便立时挺身拉弓飞出一箭，砰的一声，第一柱花球应声炸裂，七彩的花纸一下子随风扬了满天。
　　看台上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而余音未绝，只听砰砰几声，又是连续几柱的花球爆裂，彩纸纷飞。欢呼声一浪高似一浪，李弘泽骑马绕场一圈，整个马场都沸腾了起来。花纸在空中漫天飞舞，宛如多彩的雪花从天而降，年轻的男子策马飞驰在纷扬的花雪中，宛如诗中的那得胜沙场将军，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及至终点，李弘泽拉拉缰绳，缓步前行了一段，目光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青唐所在的方向，然后立刻扬起手中赤红的角弓，灿灿然展开一个笑。
　　青唐静静注视着场下那在阳光飞雪中笑得灿烂的男子，绚烂的画面就这么一分一分，在心底烙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印记。

　　老天……也算待我不薄。
　　青唐想。
　　有他这般的笑脸印在心里，无论今后是去是留，是生是死，不遗憾了。

　　“二十五！”裁判官高声报数，打断了青唐的思绪。掌声雷动中，李弘泽已然回到看台，三步两步蹦到青唐身边。

　　“怎么样！我厉不厉害！”李弘泽一脸兴奋。

　　“厉害。”青唐笑容温软，“殿下最厉害了。”

　　“嘿嘿。”李弘泽搓搓手道，“一会儿得了赏赐，我们再去翠楼吃好吃的。”

　　“好。”青唐应着，忽觉视野中有一个眼熟的影子，“殿下你看，那是不是沈总督？”

　　李弘泽顺着青唐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沈茂的背影穿过人群，消失在看台后方。

　　“是他。”李弘泽点点头说。

　　“沈总督对殿下很是有心。”青唐道。

　　“嗯。小时候他待我很好的。”
　　李弘泽顿了顿，没继续说太多，拉拉青唐的手道。
　　“你还得等等我，父皇那给我留了位子，我得去陪父皇待上一会儿。比赛就快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们在湖边长亭那见，好不好？”

　　“好，殿下尽管去吧。”

　　***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说的就是我儿弘泽了。”成武帝看起来很是高兴，连连看赏。

　　“谢父皇赏赐。”李弘泽端正坐着，举止很是恭谨，“只可惜后来有赵将军比儿臣多射下一枚花球，未能拔得头筹。”

　　“哎，”成武帝摆摆手道，“赵将军乃是国之大将，征战沙场多年，又最擅□□，你与他相比只差一枚花球，足以见我儿箭术之精。”

　　“是啊，刚刚四殿下在场上的风姿，不知要让多少姑娘心驰神往呢。”
　　丽妃捻起一颗葡萄剥了皮，送进成武帝嘴里。
　　“说起来四殿下也二十了，该成家了，待四殿下服丧期满，陛下可要给四殿下寻上一门好亲事。”

　　“你们女人家，成天就想着这些事。”成武帝呵呵笑了一声，“不过爱妃说的也对，找个王妃来管着，教你收收心，别成天跟个小孩似的瞎跑胡闹。”

　　李弘泽听了皇帝与丽妃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就想到了青唐。
　　并不确定青唐的心意，也不知道过了两年那么久的时间，他还在不在自己身边。
　　但却就是这样理由并不充分地，忽然地想到了他。

　　“丧期还有将近两年呢，不急，不急。”
　　说完，李弘泽有些刻意地望了望马场，岔开了话题。
　　“赵将军都上场了，好像也没什么人敢再来挑战了，下一个比赛是摔角？父皇感觉累不累，可要去观战？”

　　“唔……今日朕感觉甚佳，走，去看摔角去。”
　　成武帝被程守元和丽妃搀着站起身来。
　　“摔角比赛，弘泽可要试试？”

　　“儿臣这身板……还是算了。”李弘泽答。

　　成武帝一阵笑，伸手指了指他道：“多吃点。”然后便带着一众妃子仆从，浩浩荡荡地出了凉亭。
　　半晌未语的李玄昌被楚梁推着，朝李弘泽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跟在人群后面。李弘泽走在队伍最后，一出凉亭，便故意越落越远，寻了个机会，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跑了？”李玄昌远远缀着成武帝的车驾，半回过头问楚梁道。

　　“跑了。”楚梁答。

　　“就知道他要跑。”李玄昌哼了一声，“你看到和他一起来的人了么。”

　　“看到了。是他。”

　　“关系还真不错。”
　　李玄昌说罢，略略沉吟了片刻。
　　“我总觉得这个小白脸靠不住，过会儿你找机会探一探他，好歹别叫他坏了事。”

　　“是。”

　　***

　　湖边长亭。

　　李弘泽远远便看到青唐坐在亭中，望着湖水发呆。他玩心一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突然一个手刀卡住青唐脖颈。
　　“打劫！钱财细软，统统拿出来！”

　　青唐是习武之人，又是从小被作为刺客培养，感觉比常人敏锐得多，被这样玩闹着突袭，自然也不慌张。只见他悠悠笑着配合他道。
　　“小人穷得很，身上只有铜板十枚，大人要就拿去。”

　　“才十枚铜板，打发叫花子呢！既然没钱，就只能抢了人去做压寨……”
　　话说一半，李弘泽忽才发觉这话语的暧昧，嘴上一下卡了壳。

　　青唐不知是不是没懂李弘泽吞下的那后半句话，仍是坦坦然慢悠悠地说道：“大人要抢便抢，小人不跑不逃，反正我本就住在大人府上。”

　　李弘泽嘿嘿一笑，收了手刀，坐去青唐旁边。
　　“等了好久吧？饿不饿？我给你带了酥饼，你尝尝，很好吃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青唐接过油纸包，摸了摸，还是温热的。
　　“殿下也吃。”
　　青唐打开油纸包，两人一人一个吃了酥饼，然后相伴朝远离摔角赛场的小山坡走去。

　　“这边是狩猎场。”
　　李弘泽指指前面，只见山坡下有黄布从这头围到那头。
　　“今天大概是不让去的，我们偷偷进去玩。”

　　二人走到山下，撩开黄布钻了进去。狩猎场里林木茂盛，葱葱茏茏，阳光大多被枝叶遮挡，微风一过，很是凉爽。
　　李弘泽捡了根树枝，拿在手里胡乱晃着，边走边为青唐讲解。
　　“据说这猎场自大周建国不久便有了，后来才扩建成了景春苑。这边的野物特别多，大多是从外边抓来放养的，专门为了狩猎用。可惜父皇不爱狩猎，很少来这里，不然若是办个狩猎比赛，我就不会输给赵将军了。”

　　“才差一枚花球，算不得什么，再比一回，也许又比赵将军多射一枚呢。”青唐安慰道。

　　李弘泽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青唐。
　　“青唐说话真好听，快，再说几句，什么箭术高超，百发百中，还有气宇轩昂，威风八面什么的，我都特别爱听。”

　　“嗯……”青唐想了想，“那才华横溢，文采斐然？”

　　李弘泽一愣，才想起这是那个韶方胖子拍他马屁用的词。
　　“我要收回我刚才的话。”
　　李弘泽皱起眉，一瘪嘴。
　　“你变了，你不是以前的青唐了，快把那个善解人意的青唐还给我……”
　　青唐也不接话，就看着他笑。枝叶间漏下了细碎的阳光，映得一双眼眸如琥珀般清澈，漾开的笑意好似林间微风，携着诱人神往的香。
　　李弘泽看着青唐的笑，装委屈也装不下去了，只得又低头乱晃起手里的树枝。
　　“你都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如果每天都能看到你这样笑，我能多活上十年。”

　　或是多活十年的字眼挑动了青唐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脸上笑容淡去，抿嘴沉默了下来。

　　李弘泽回过神，瞄了眼青唐的表情，心里沉了沉。
　　他又开始不说话了……难道是我这话里的情意太明显，又让他不爱听了？
　　眼见着气氛就要尴尬起来，李弘泽赶忙四处搜寻一番，强行转了话题。
　　“你看那边的山洞，那边那个。”
　　李弘泽举着树枝向远处一指。青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听李弘泽仿佛是要刻意掩盖住方才那小小的波澜一般，声情并茂得十分夸张。
　　“你看那山洞口的形状，左边那里是不是凸起一块？这样的洞最好玩了，岩壁从凸起的这块延伸到洞里，会在里面形成一个凹槽，人躲在那个凹槽里面，即便是别人走到洞里都很难发现，小时候我们在山里玩捉迷藏，谁要能找到这样的洞躲着，准是最后一个被找到。”
　　“还有那边那片矮树。”
　　李弘泽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种矮树在山里不常见，它们只喜欢长在干净的水源处，水脏一点便活不成了，看见这样的树丛，几步之内必定有可以喝的泉水，你渴不渴？我们去找找看。”

　　“殿下知道得真多。”青唐笑笑道。

　　“以前靠山过活嘛，比起当王爷，我还是更适合当个猎户。”
　　李弘泽见青唐又笑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难过。
　　这么久了，他还是不愿接受我……
　　他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究竟要怎么做，他才会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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