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仲夏时节，天光收得甚晚，用过晚饭，做了针灸，天色一片暗昧，夜幕仍是迟迟未落。王府院内点上了灯笼，盏盏萤黄浸润在欲暗还明的灰蓝中，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

　　李弘泽倚在青唐的窗口，看着青唐在灯下静静看书，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道：“每日针灸之后你就不陪我了，我自己在房中很无聊啊。”

　　青唐也不抬头看他，翻了一页书道：“之前一向如此，怎么也没见殿下无聊。”

　　“这不是……想和你玩了么。”李弘泽勾起嘴角。

　　“殿下想玩什么？”

　　“我想想啊……”李弘泽搓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我们下棋？”

　　青唐微微挑眉：“殿下会下棋？”

　　“不会。”李弘泽笑嘻嘻地说。

　　不会说什么。青唐笑着摇摇头，继续看书。

　　“没来我家之前，你闲暇时都做点什么呢？”李弘泽仍不放弃。

　　都做什么呢？青唐想了想。没接条子的时候，除了看书，平时做的也就只有研究那些毒药了吧。

　　“就……看看书。”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青唐含混答道。

　　“只看书多无趣，”李弘泽趴在窗沿上，“你有什么想玩的？我找来给你玩。”

　　青唐闻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发现竟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答案。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说有趣的话，也不会做有趣的事，就连看书，看的也大多都是毒理，无趣都无趣得那么见不得光。

　　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知道了我真实的模样，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青唐？”李弘泽见青唐怔怔地不说话，叫了他一声。

　　“我本来就是无趣的……”青唐垂着眼皮，低声说。

　　李弘泽一愣，连忙解释：“我不是说你无趣，你别误会。”

　　“没有……”青唐勉强笑了一下。

　　“怎么办，我说错话了，青唐不高兴了，我得给青唐赔罪。”
　　李弘泽手肘撑着窗框，貌似很惆怅地自言自语。
　　“怎么赔罪呢？光嘴上道歉，只怕青唐不原谅我……要么我来送个礼物给青唐吧，他是不是就能不生我气了？”

　　青唐看着李弘泽自己在那边演戏，有点想笑，刚才心里那点黯然就这么消散了大半。

　　“殿下，我没生气。”

　　“没生气么？那可就不好办了。”李弘泽眼角挂起笑，“我还得找理由送东西给你呢。”

　　“殿下不必……”

　　那厢李弘泽却不管青唐应不应，扳着手指，又自顾自进入了演戏模式：“送青唐点什么好呢？嗯……青唐喜欢小鸟，喜欢桂花酒，喜欢看书，爱穿浅色的袍衫，爱吃清淡的东西，上次在翠楼吃的鱼，他好像也很喜欢……”

　　听着李弘泽念叨着自己的喜好，青唐的心好像落在一团软扑扑的棉花上，被轻轻柔柔地包裹了起来。
　　被人在意着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青唐脸上微微露了些笑意，可还未等笑意展开，窗外的人忽然就断了话音，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青唐急忙转头看去，只看到从窗框上滑落下去的一只手臂。
　　青唐的脸瞬间变色，扔下书冲出房去，从地上捞起李弘泽，一个猛劲将他背在身上。

　　“青唐……疼……”贴在背上的李弘泽开始发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殿下，我在。”青唐的心一阵纠痛，口中安慰着李弘泽，快步将他送去他的房间，又取来银针为他止痛。

　　“殿下，针都上好了，一会儿就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啊。”
　　青唐陪在床边，想去握李弘泽的手，却是如何也握不上。李弘泽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呼吸急促，身体越抖越剧烈，近乎抽搐一般无法停止。
　　以前从未这样抖过，难道是毒又深了……他该是有多疼……
　　青唐心中焦急又心疼，少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一边担心银针封穴已经止不住他的疼，又担心他这样抖，胸前的针会伤到他。

　　怎么办……怎么办！

　　情急之下，青唐再想不了那许多，身体如同本能般地一把将李弘泽抱在了怀里，制住了他不停发抖的身体。
　　李弘泽双目紧闭，皮肤冰凉，意识看起来并不太清醒，但青唐的怀抱却好似神奇地安抚了那具痛苦的身体，无法控制的抖动越来越缓，越来越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青唐看着靠在自己怀里渐渐睡去的人，轻呼了一口气，只觉自己也像跟着李弘泽大病了一遭似的，从头到脚，身心俱疲。

　　大概已经到了极限了。
　　青唐用力闭了闭眼。
　　上一秒还在念着自己的人，下一秒就因为自己下的毒剧痛倒地……
　　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也承受得住。

　　他松开手臂，轻轻地让李弘泽躺回床上，走去了桌案边坐下，将脸埋在手掌中，只觉心被挤成了一团，压抑得让他透不过气来。
　　对李弘泽的眷恋与愧疚如汹涌浪涛席卷全身，而对夜谷的忠诚却已磨得只余细细一线，岌岌可危，几欲崩断。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

　　夜深了。香钟的细线又烧断了一根，窗外的天色早已是漆黑如墨。
　　青唐一直坐在原处，眼睛不知聚焦在哪里，好像在沉沉思考，又像是在发呆放空，什么也不做地任凭时间流逝。
　　这时，床上的李弘泽那里忽然有了细微的声响，青唐蓦地回神看去，果然是李弘泽醒了。

　　“殿下，好些了么？”青唐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李弘泽想起身，试了几下却使不上力气，青唐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取了软枕为他垫在身后，又拿来茶水服侍他喝下。

　　“我没事，只是每次发病都要辛苦你了。”
　　李弘泽脸上仍是没什么血色，勉强撑起虚弱的笑，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掌心。
　　“让我看看你的手，有没有被我弄伤。”

　　青唐乖乖地把手伸给他：“没有，殿下发病的时候都只抓衣服，不握我的手。”

　　李弘泽展起笑容，好生将青唐的手笼在手心里，闭起眼睛歇了一会儿，又说道：“疼的时候恍恍惚惚，事情记不真切，只觉得有人一直抱着我，是你吗？”

　　青唐心里一慌，连忙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没…没有……不是……”

　　李弘泽本也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一见青唐的反应，反而笃定了自己的记忆。
　　原来他也是疼我的。
　　李弘泽心里欢喜不已，将青唐的手拉过来贴在心口，忍不住笑出了声。

　　“殿下笑什么……”青唐低着头，小声说。

　　“青唐。”

　　“嗯？”

　　“住到我房里来吧。”李弘泽目光软软地看着青唐。

　　“殿下说什么？”或是李弘泽病后的虚弱为这话语平添了一丝缱绻，青唐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心脏通通通一阵乱跳。

　　“我住里间，你住外间。”
　　李弘泽见青唐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解释道。
　　“你看我这病，眼见着越来越不好了，三天两头就要发作一次，每次又都是晚上，总是让你这样熬到深夜，太辛苦了。以后你就在外间睡下，我若是醒来有事，就叫你，好不好？”

　　青唐闻言，心跳略微平定了些，想到李弘泽话里那句越来越不好，折磨了他一晚上的心事又齐齐涌上心头。
　　“殿下会好的。”
　　他不答李弘泽，只是讷讷说道。

　　“没事，别太在意。”李弘泽拍拍青唐的手，“我早就想通了，生死有命，这病若能治愈，自然是好的，若是治不好，哪天一个不慎步了我母妃后尘，那我也乐得去和母妃团聚。”

　　“别说这种话……”
　　李弘泽的豁达教青唐心里的愧疚有如千钧巨石，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那我答应你不说了，你也答应我住过来好不好？”李弘泽道。

　　“这……不合适。”青唐摇头道。

　　“那要不你住里间，我住外间？”

　　“殿下别说笑了。”
　　青唐把手抽了回来，不敢看李弘泽略显失望的表情，说着殿下早点休息，匆忙逃离了李弘泽的房间。

　　***

　　皇家的仲夏祭庆典从夏至当日开始，一直要持续三天。
　　第一日，由皇帝带领着文武百官去太庙祭祖祭天，以求风调雨顺，岁稔年丰，之后便是大宴群臣。
　　这一宴从中午一直持续晚上，各路官员酬酢寒暄，相熟的与不熟的相互介绍攀谈，与其说是宴席，不如说是一次规模盛大的社交集会。
　　这样的宴席对于长袖善舞的政客们来说可谓是如鱼得水，机会难得，可对于李弘泽来说真是一秒也待不住。宴席尚未过半，成武帝体力不支，回重华宫休息去了，皇帝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打发了在身边碎碎奉承的官员，一溜烟跑出了皇宫。

　　“殿下不是说今天要到晚上回来么？”午后时分，青唐正要出门抓药，在门口碰见了刚下马车的李弘泽。

　　“宴席实在太无聊，便溜回来了。”李弘泽几步跳到青唐身边，“你要去哪？”

　　“去药铺抓药。”

　　“我也跟你去。”说着，李弘泽转身便朝巷口走。

　　“哎殿下！”青唐忙叫住他，“不换换衣服么？”

　　李弘泽低头一看，自己穿的还是早上祭祖的礼服，黑缎金绣的广袖长袍，赭色滚边的黑纱外衣，后襟长长地拖在地上，一身穿戴煞是隆重。

　　李弘泽嘿嘿一笑：“那我先去换衣服。你等我啊。”跑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要等着我啊！”

　　青唐点了点头。李弘泽进了院，不多一会，便换了一套便装出来。“走吧。”

　　仲夏祭是一年中仅次于新年的重要节日，不仅宫中庆典盛大隆重，宫外的大街小巷也都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那种宴席特别没意思。”
　　二人走在红红绿绿的街市上，李弘泽个子高，不小心被路边挂着彩球碰了额头，他用手拨了一下，嘴里仍未断了话端。
　　“你知道那个一直在旁边吹捧我的胖子说我什么？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大家风范，冠绝五元……这是说我啊？我自从去了白云山就没用功读书过，从学堂里找个十岁孩童写一写，没准都能把我的文章打趴在地下碾压。”
　　“我呢当时急着开溜，便想了个招，对他说，我现在看着你，文思如泉涌，特别想送你两句诗，不知你愿不愿笑纳。他点头点得鸡啄米一样，我记得他说他来自韶方，于是我就发挥我的斐然文采，给了他两句。”
　　李弘泽清了清嗓子，念道。
　　“韶方蠢汉不知趣，马屁拍上后马蹄……哎你别笑，是不太高明，可是完美表达了我的心声啊！你不知道，他那脸就那么腾地一下，红得跟柿子一样……”

　　一旁的青唐也不怎么搭话，只是浅浅笑着，认真听他扯东扯西，好像他讲什么都有趣，讲什么都好听。
　　“哎青唐。”
　　李弘泽绕到青唐面前，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说。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仲夏祭吧，明天就好玩了，有各种比赛，还有好多好吃的，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我？”青唐略显惊异，“我怎么去得了呢。”

　　“去得了，你跟着我就行了。”李弘泽道，“明天的活动不在宫里，在景春苑，应付完父皇皇兄他们，我们就可以随意去玩了。那边地方大，多一人少一人没人注意。对了，明天我还要参加骑射比赛的，你来看我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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