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清晨，阳光穿过薄雾，斜斜爬上窗格，枝头屋脊落着鸟儿三两只，耳畔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
　　青唐在窗前望了望，李弘泽的房间房门禁闭，应是一夜未归。
　　青唐心里有点发闷，草草洗漱吃了早饭，关在房间里拿起千金方想看，却半天也看不进几个字去。呆愣一会儿，只听前院传来人声响动，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李弘泽便一阵风似地出现在窗外。

　　“青唐，我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见到李弘泽，青唐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些，“吃早饭了么？”

　　“还没，想着要与你一起吃，没成想起晚了……你吃过了吗？”

　　“嗯。”青唐点点头。

　　“哎，还是没赶上。”李弘泽半个身子探进窗来，“来，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青唐放下书走到窗前，伸出右手。李弘泽手心手背的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那只手也给我看看。”

　　青唐犹豫了一下，把左手伸了出来，李弘泽定睛一看，白皙的皮肤上果然有一块块青紫的痕迹。

　　“你怎么……”李弘泽顿时心疼得不行，小心地捧着青唐的手，就像捧着易碎的瓷器，“怎么也不把手抽开……”

　　“没关系，不疼的。”青唐淡淡一笑。

　　“都这样子了，怎么可能不疼。你……那你……我……”
　　李弘泽平时上车拉的废话此时都不知丢到哪去了，你你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没事的，殿下别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快去吃点饭吧。”青唐温声说道。

　　李弘泽嗯了一声，却仍站着不动。
　　是该去吃饭的，是该把手还给他的，可肌肤的相触好像勾人上瘾的毒，教人久久舍不得放开。
　　李弘泽的指尖抚过那细瘦的手指，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不停躁动，几要喷涌而出。
　　就是现在了吧……就是现在了。
　　李弘泽想着，直直看向青唐的眼睛，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青唐，我……”

　　“殿下！”青唐感觉到了什么，立时打断了李弘泽的话。李弘泽一愣，只见青唐抽回被握得潮热的手，垂下目光，低声说道：“殿下……快去吃饭吧。”

　　“青唐……”

　　“快去吧。”青唐说着，又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好容易鼓起的勇气无疾而终，李弘泽眸光一暗，没再说什么，依着青唐的话去了厨房。望着李弘泽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青唐轻叹一声，回到房中，坐了下来。

　　我始终是要对不起他的，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青唐伸出左手，手上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
　　哪怕是再怎么放任自己，再怎么自欺欺人，无论如何，终归是不能走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
　　至于他……
　　青唐想着，心里忽然就生出一丝细微的疼。他有那么俊俏的公子做情人，时间一久，对我……也就淡了吧。
　　就这样吧，平静收场，最好了。

　　今日李弘泽告了假，没有去尚书省。尽管早上的事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尴尬，但午饭时李弘泽还是强拉了青唐来陪他，只不过在饭桌上，两人各怀心事，各自吃饭，谁也不怎么说话。

　　他不想听。
　　李弘泽默默嚼着饭菜，却觉不出什么味道。
　　不管是柳缘说的那则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不想让我说出我的心意。
　　气氛好容易刚好了两天，又让我弄成了这样。
　　我还是太着急了么？
　　李弘泽看看同样沉默不语的青唐，暗地里想。
　　我还是应该继续等，对么？你还是……没有那么喜欢我，对么？

　　“昨天……辛苦你了。”饭快吃完，李弘泽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应该的，殿下客气了。”青唐简单回答。
　　李弘泽听着青唐生分的语气，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殿下今日感觉如何？”

　　“身上有点倦，不过不碍事。”

　　两句过后，又是一阵两相无言。
　　青唐端着饭碗，一句问话在心里进进出出，往复许久，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殿下昨晚……是住在那个公子那里么？”
　　话一出口，青唐就后悔了。他昨晚自然是在彤楼的，自己又问来做什么。

　　只见李弘泽挑了挑眉道：“哪个公子？你是说柳缘？”

　　柳缘？青唐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方才想起昨晚自己慌乱离去，连人家名字也没有问。

　　“昨晚我醒来时太晚了，就睡在他那了。”李弘泽解释道。

　　“柳公子……就是殿下说过的那个很有才华的朋友么？”既然开了头，青唐索性接着问道。

　　“那么久以前说的，你还记得。”李弘泽笑笑，“就是他，他现在是彤楼的红牌了，词写得好，唱得也好，好多人一掷千金，只为听他一曲。”

　　难怪殿下会和他好。青唐想着，早上低落的心情又冒了头。

　　“你若想去听他的曲儿，有机会我带你去，我去的话不用一掷千金的。”

　　“嗯。”青唐简单答应了一声，低头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
　　我这是怎么了……早上已是想得明明白白，现在却又问东问西，竟还兀自泛起酸来。
　　说到底，生硬拒绝了他的人是我，我又有什么资格去介意他和柳公子。

　　“怎么了？”李弘泽见青唐不语，问道。

　　“没…没什么。”
　　青唐放下筷子，想随便找句话搪塞，却又不经意间带出了自己的心事。
　　“柳公子……长得真好看。”

　　“嗯，他自小模样就……”李弘泽话说一半，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这是……吃醋了？
　　他猛然看向青唐，青唐正不知看着哪里发呆，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是我去找柳缘让他不高兴了吗？所以他才这样心事重重的。
　　……若是如此说来，早上的事也能解释得通了。
　　李弘泽自顾自地猜测着，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他会吃醋，看来他还是在意我的，我对他来说，还是与旁人不同的吧……
　　想到这一节，李弘泽的心情如拨云见日，陡然间亮堂了起来，笑容止不住地爬上了嘴角。

　　“青唐。”

　　“嗯？”青唐抬起眼。

　　“柳缘是我打小认识的朋友，我们只是兄弟，别的什么也没有。”李弘泽含着一点笑意，认真解释道。

　　青唐的脸瞬间飞红。自己偷偷掩藏着的那点心思，竟就这么被李弘泽看得八九不离十，这实在让人尴尬。
　　但尴尬之余，青唐心里又渐渐泛起了些许暖意。
　　哪怕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他也愿意这样郑重地对自己好好解释。
　　他对自己真的很好的。

　　青唐的反应让李弘泽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心里积聚了一上午的阴霾忽然间就散得一干二净。他霍地站起身，拉起青唐的手。
　　“来，别不高兴了，我来玩好玩的给你看，好不好。”

　　青唐被他拉着，心里又软又乱的没有主意，也便点点头，乖乖跟着他往里间走去。只见李弘泽取了一把弓一袋箭，朝青唐灿然一笑，又带着他向院中走去。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还会射箭的。”李弘泽边走边道，“给你表演看看。”

　　“我看到过院里的箭靶，殿下箭法很好。”

　　“被你发现了。”
　　李弘泽又是一笑，嘴角挑起好看的弧线。
　　手心的温度让积聚在心里的酸与苦统统化成了甜，对那个人的喜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占据了青唐全部的心思，再也分不出心力考虑其他那许多。

　　两人走到院子中间，李弘泽大概目测了一下距离，站定位置，方才放开了青唐的手。他取了一支箭，搭上弓，似乎并没有怎么瞄准地随意一射，砰地一声闷响，箭正中靶心。

　　“厉害不厉害？”箭刚一射中，李弘泽便紧着向青唐求夸。

　　“嗯。”青唐点点头，笑出了小小的梨涡。

　　李弘泽见他笑了，很受鼓舞，又连射几箭，砰砰几声之后，几根箭在箭靶上从左到右，排成了整齐的一行。

　　“殿下箭法真好。”青唐由衷夸赞道。

　　“都是在白云山练出来的。”
　　李弘泽说着，见天上有鸟飞过，条件反射般地迅速举弓瞄准。青唐见状，连忙拦住他。
　　“殿下！别！”

　　李弘泽动作顿住，只听青唐又缓下话音，轻声道：“看它们飞得多自在，别杀它们。”

　　李弘泽放下弓，这才想起来青唐是很喜欢小鸟的。
　　“好，听你的。”
　　他答应着，眼中尽是温柔。

　　院子一角，小顺撑着扫把，远远望着院中那两人，见田婶抱着盆走过，忙压着声音招呼道：“哎哎田婶，看那边王爷和颜大夫，关系好像不一般啊！”

　　“你才发现啊，我早看出来了。”田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咱们王爷喜欢颜大夫那可是喜欢得紧。”

　　“还是您眼睛毒。”小顺竖起大拇指恭维了一句，“就是没想到王爷还真是……”

　　“王爷三天两头去找那个柳缘，他什么喜好你还不知道。”田婶笃笃定定地说道，“管他男的女的，只要王爷高兴就行了。”

　　“田婶说的是。”小顺嘿嘿一笑，“那个颜大夫也是，平时冷冰冰的，原来他也会那样笑啊……”

　　“行啦。”田婶拍了他一下，“你个臭小子那么多话，还在这看上戏了，赶紧扫你的地去。”

　　“哎！”小顺脆生生答应了一声，拖着扫把向回廊后边走去。

　　青唐虽然有武功在身，但并没有怎么练过弓箭，况且会武功这件事又不能暴露，即便是有些准头，李弘泽教他射箭的时候他还是故意胡乱射了几箭，连靶子也没有射中。
　　“我射的不好，还是殿下来吧。”青唐把弓还给李弘泽。

　　“好吧，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呢……”
　　李弘泽打眼四下张望了一圈，相中了挂在树上的彩球。
　　“就这个吧。虽然有点对不住田婶他们。”
　　他挑起一丝坏笑，随即干脆利落地抬手拉弓瞄准。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上扬，专注的眼神中透着几分少见的锐利。他拉弓时候的模样与平时相比，竟好像是换了个人。
　　青唐看着他微微出神，忽听不远处一声闷响，转头一看，原是李弘泽射中了彩球的绳子，彩球应声掉了下来。
　　“殿下，这不好吧……”青唐忙说道。
　　“没事，再来一个。”
　　李弘泽话音未落，便又是一个彩球落地，直到把院里的彩球射了个七七八八，忽听身后一声大喊。
　　“王爷！你又射彩球！我们昨天刚挂好的！”
　　二人回头看去，只见小顺气鼓鼓地提着扫把站在廊下，“我要告诉田婶去，看她怎么唠叨你！”

　　“不好，快跑！”
　　李弘泽丢下弓箭，顿时又变成了那个没个正形的胡浪王爷，拉起青唐便向门外跑去，青唐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他拉到了王府外的宽巷中。二人跑出宽巷，经过供着朱雀神龛的巷口，绕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又拐进了另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呼……”李弘泽缓了口气，定了定神，看着青唐道，“青唐，你……还生我的气么？”

　　青唐愣了愣。
　　“殿下说什么，我没有生气。”
　　他嘴上这样说着，眼神却有些躲闪。

　　“我今后不论去哪，晚上一定回来，好不好？”李弘泽握着青唐的手，认真说道。

　　什么？青唐闻言，蓦地看向李弘泽，却又很快移开视线。
　　我没有要你一定回来……你误会了。
　　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不要对我做这好像情人一样的保证……
　　青唐不断催促着自己解释清楚，但话语在心头滚了几遭，最后却是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

　　李弘泽见他点了头，总算松了口气。
　　“不生气了就好。既然出来了，那我们就去玩吧，彩球的事，晚点我去向他们赔罪。”说着，便拉着青唐向巷外走去，“今日城东有集市，我们去逛逛，还可以去戏院看个戏，晚上我带你去翠楼吃好吃的。”

　　“殿下……”青唐忽然站住。

　　“嗯？”李弘泽回头。

　　“在外面这样……不好。”青唐低头看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

　　“哦……”李弘泽顺着青唐的意思把手松开，心中有些黯然。不过他很快又打起精神，对青唐笑颜一展：“走吧。”

　　“殿下身体行么？昨天刚疼过那一场。”
　　“没事，我现在觉得好得很。”

　　二人一路走着说着，可还没走出多远，便见前方路口拐过一辆高大的马车。
　　李弘泽立即认出了来人是谁，一时间却也躲避不及，只得立在路边，眼见着马车停在了自己面前。

　　“弘泽，别来无恙。”

　　纱帘被挑开，一个锦衣华服，面容俊美的男子端坐于车中。
　　李弘泽拱手一礼：“承蒙皇兄挂念，弘泽安好。皇兄不是去了六合府么，何时回的安都？”

　　皇兄？宣陵王！此人就是想杀了殿下的那一位！
　　青唐心里一惊，猛地朝车中人看去。
　　车中的李玄昌感觉到目光，扫了一眼李弘泽身后的人，并未做理会，继续与李弘泽表演兄友弟恭。
　　“今日才归，正要去拜见父皇母后。倒是弘泽，听说父皇叫你去尚书省学习，杨相管你管得甚紧，怎么这时候有空在街上闲逛？”

　　“身上有些不适，告了病假。”李弘泽道。

　　李玄昌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李弘泽：“身体不适不好好歇着，还跑到街上来玩，仔细我告诉杨相，让他一顿教训磨破你的耳朵。”

　　李弘泽也笑：“皇兄这可使不得，求皇兄千万为我保密。”

　　李玄昌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父皇已经打定主意要把皇位传给你了，你还这么贪玩不上进，以后可怎么是好。”

　　李弘泽听到皇位二子，顿时心中一紧。
　　储君之事是他们兄弟之间最根本的隔阂所在，以往李玄昌从不提起这个敏感的话题，如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出了口，他究竟是想说什么？
　　“皇兄说笑了。”
　　李弘泽摸不清他的路数，也只能语意不明地应着。

　　但李玄昌却好似什么路数也没有，蜻蜓点水地提了一句，转而却又说起了仲夏祭。
　　“听说今年仲夏祭比往年规模又大了些，不少地方官员也会前来一同热闹。骑射比赛仍是打头炮的，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发挥，别让那些武将太威风了。”

　　“皇兄放心，只要父皇赏赐够丰厚，弘泽必当力夺头筹。”李弘泽道。

　　“只要是骑射比赛，父皇哪回赏赐不丰厚。”
　　李玄昌说着，又看了看天色。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得进宫去了。你也注意一点，既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别在外边玩太久了。”
　　于是二人相互道了别，马车又骨碌碌向前行去。

　　待到与李弘泽距离拉远了，李玄昌向后招了招手。一直骑马跟在车后的楚梁加快几步上前：“殿下。”

　　“方才李弘泽身后的那人是……？”

　　“正是。”

　　“哈。”李玄昌笑得讥嘲，“夜谷竟派了个小白脸来，倒是教人没有戒心。”

　　“人不可貌相，据说这个人精通毒理，而且隶属夜谷高阶弟子之列，师承江谷主，功夫自然也是不弱的。”

　　“但愿如此。”李玄昌道，“若是能让李弘泽自己远离储君之位，倒也是用不着夜谷了，若是不成，但愿那个小白脸真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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