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回不去夜谷，任务就还得继续。

　　厨房里，青唐对着熬好的一碗汤药愣神，迟迟抬不起那戴着黑色佛珠的手腕。
　　不知道怎么面对李弘泽，不知道怎么面对夜谷，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青唐就这么呆呆站着，只想时间就此停住，自己再不用直面这则难解的题。
　　可惜时间总会流逝，这一人一药僵持了半日的局面，总算是被田婶远远一声招呼打破。

　　“颜大夫！煎药呢？王爷回来了，刚还找你呢！”

　　“田婶。”
　　青唐打了招呼，看着田婶抱着菜篮渐渐走近。
　　“药冷了，我热一下给殿下端去。”
　　说着，他将药倒进小药锅里，又生上了火。

　　“茄子，冬瓜，豆腐，猪肉……”
　　田婶在灶台前小声清点着晚饭用的食材，青唐将热好的药倒回碗中，强行压下纷乱的心绪，脑袋空空怔怔，任凭身体顺从着过往的惯性，手指终于还是捻过了佛珠。

　　卧房中，李弘泽正靠在坐榻上发呆。一整天泡在文书卷宗之中，加上耳边时不时强灌进来的治国之法为君之道，令他只觉头晕目眩，疲累不堪。
　　呆了一会，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提起精神看过去，见来人是青唐，笑意一瞬间便爬上了眼角。
　　“回来时看你不在，想你是在煎药，就在房里等你了。”

　　“药刚热过，殿下留神别烫着。”
　　青唐将托着药碗的托盘放到茶几上。李弘泽瘪瘪嘴，对自己念叨了一句良药苦口，伸手拿了药碗便要喝，忽听青唐叫了一声：“殿下！”

　　“嗯？”李弘泽抬起头。

　　“呃……”喊住了李弘泽，青唐抿抿嘴唇，吞吞吐吐半天，方才说出一句整话，“殿下……若是嫌苦，不喝也罢……”

　　“你辛苦煎的，我怎能不喝，还好喝完有杏脯润口，也就不苦了。”李弘泽笑笑道。

　　面对着他毫无防备的笑脸，青唐心里堵得透不过气来。
　　会有办法的吧……
　　青唐揣着心事，口中应着他不痛不痒的闲话：“……那等杏脯吃完，我再去给殿下买。”

　　“好。”李弘泽又是一笑，端着药碗将汤药送入口中。
　　青唐眼睁睁看着他把药喝光，灌了几大口茶水，又从茶几上的小盒里取了杏脯塞进嘴里，半天，总算才展开了苦得皱紧的眉头。
　　我不会让他死的，定会有办法的。青唐绞尽脑汁，方才想出这么一句宽慰自己的话。
　　会有的，既不背叛夜谷，又能保他性命的办法，会有的。

　　“……青唐？”

　　“嗯？殿下……”刚才李弘泽好像是说了什么，但青唐走着神，全然没有听到。

　　“我说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一起吃饭吧。”李弘泽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饭……”青唐耗尽心力，磕磕绊绊，才堪堪将自己纷乱的心绪安顿妥当，此时脑袋木木的，就连简单的问话也想不出该如何作答。

　　李弘泽见他没有拒绝，便只当他是同意了，精神一振，立时从榻上坐了起来：“那我去厨房看看饭菜好了没有，你在这等我，不要走啊。”说着，三步两步跳出房门，还不忘回头多嘱咐了一句：“别动啊，等我！”

　　待到李弘泽跑得没影了，青唐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想叫自己一起吃饭。
　　一起吃饭……这是不是太亲近了……我是应当与他保持距离的……
　　可还没等这些念头在青唐心里囫囵跑上一圈，屋外便传来了田婶的大嗓门：“一趟拿不了我就再拿一趟嘛，哪能让王爷亲自端菜！”

　　“不妨事不妨事，本王我今天就是特别想端菜，不端我难受得很。”

　　青唐抬头看去，只见李弘泽一手端着一盘菜，和田婶两人闹闹哄哄地进了房间，又七手八脚地把饭菜碗筷在桌案上摆好。田婶在围裙上擦擦手道：“那王爷有什么事再吩咐我。”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李弘泽回头看向青唐，只见他还站在方才的地方，对着那一桌饭菜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倒果然是动也没动一下。
　　李弘泽觉得有些好笑，走到青唐身边，推着他向饭桌边走去。
　　“叫你别动，你还真是听话。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把你那份都拿来了，你这时要走了，可就没饭吃了啊。”
　　说着，他按着青唐坐下来，又将筷子递给他。
　　“来，吃吧。”

　　青唐这才回过神，连忙接过筷子：“多谢殿下。”

　　李弘泽坐在青唐对面，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悄悄安下了心。
　　自从霜雀林回来之后，青唐大多数时候对他都是冷冷淡淡的，冷淡得他心中忐忑不已，只怕哪天突然一句拒绝，连装傻蒙混着和他接近的机会也没了。
　　青唐若不说什么，我也不要与他挑明。
　　李弘泽心里想着。
　　慢慢来，一切慢慢来。

　　“你来我这这么久，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李弘泽定了心思，夹了些菜在碗里，开口说道，“只知道你喜欢桂花酒，现在桂花还没开，不然我们可以自己酿来试试。你若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吩咐田婶去做。”

　　“不用麻烦，田婶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李弘泽开始吃了，青唐也便动了筷子，夹了块豆腐。

　　“其实我手艺也很好的。”李弘泽就着青唐的话赶紧表现，“炖炒煎炸那都不在话下，只可惜田婶坚决不让我下厨，只要一碰锅灶她就要赶我，找不到发挥的机会。”

　　青唐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殿下做的面很好吃。”

　　“好吃吧！”
　　被青唐一夸，李弘泽立刻来了精神。
　　“赶明儿趁田婶不在，我来做一顿更好吃的给你尝尝。我最拿手的菜就是酱大骨了，当年在白云山的时候，打猎得来的鹿啊野猪啊，整肉都要拿去卖，剩下没有卖相的带骨肉就留在自己家里吃，所以各家各户都最常做酱大骨。”
　　“其实带骨肉要比整块的大肉好吃得多，肥瘦适宜，不老不柴，不用炖太久就十分酥烂，加入黄酒，冰糖，和黄豆酿的酱，还可以放上山菌嫩笋一起炖，小火慢慢把酱汁收到半干出锅，那味道……哎不行不行，我得来一块排骨压压馋虫。”说着，李弘泽便从汤里夹了一块送进口中，“嚯，好烫。”

　　一桌鲜香可口的饭菜，几句恬淡悠闲的家常，青唐只觉胸口那颗颠来倒去许久的心，在这一刻竟是随着李弘泽话语中那四溢的香气慢慢平静了下来。自己仿佛就是那个从小被神医收养，又被留下来照顾患病王爷的颜大夫 ，日子如水般平淡，只不过一个不小心，喜欢上了这个闲话多，脸皮厚，没正形，却对自己温柔得不像话的人。
　　青唐慢慢挑动着碗中的饭菜，放任自己贪恋着这美好的幻想，舍不得催自己清醒。脸上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心却随波逐流地顺着那个人温沉的声音，一路沉沦了下去。

　　“我特别喜欢山，若是远远地看，感觉山好像就是一片树木石头，其实深入山林之中慢慢探索，会发现好多奇妙惊喜的地方。”
　　李弘泽自是不知青唐心里在想什么，就着饭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上次带你去的霜雀林就是几年前发现的，灵山那一带还有好多好地方，比如会发出好听声音的瀑布，可以一览安都全貌的山崖，还有细成一线的山谷，以后有机会我都带你去玩。”

　　“好。”青唐闻言，莞尔一笑，或许是由于这片刻自欺欺人的放松，这一笑竟笑出了些许甜意。
　　李弘泽一怔，赶忙把目光从青唐脸上移开，盯着自己的饭碗，却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一肚子闲话刚说了个开头，就全都忘在了这笑容里了。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青唐取来银针药酒为他针灸。李弘泽躺在床上，看着他专心为自己行针，试探着问：“明天……还一起吃饭好么？”

　　“好。”青唐答。

　　“那后天可以么？”

　　“嗯。”

　　“那……我们以后每天都一起吃饭，好不好？”

　　青唐手上银针一顿，垂下眼帘，轻轻地答：“……好。”

　　李弘泽一喜，心里的小烟花又开始砰啪地放了起来。
　　“我今天一定是做了什么好事。”他努力绷着想要上翘的嘴角，“感觉你今天好像对我特别好。”

　　“是么。”

　　“嗯。”

　　青唐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青唐。”

　　“嗯？”

　　“以后每天都这样对我笑一笑，好不好？”李弘泽望着青唐说。

　　“……好。”青唐顿了顿，微微点了下头。

　　***

　　仲夏祭是大周一直以来的传统。这本是在夏至前后，农民们趁着秋收的繁忙到来之前纵情玩乐一番的习惯，不知从何时开始，却发展成了一个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尽皆庆祝的节日祭典，便连皇家也不例外。
　　赛舟、赛马、摔角、射箭，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室，处处都装点着鲜花彩绸，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人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广陵王府里，提前大半个月，田婶便指挥着小顺将院子布置起来，五彩绸缎结成的花球一个个挂在回廊和树枝上，一眼看去，节日氛围很是浓郁。

　　“颜大夫，来看来看，好不好看？”田婶拉住过路的青唐，热情地招呼道。

　　“好看。”青唐朝院子里看去，“田婶这么早就布置上了。”

　　“是啊，王爷喜欢花花绿绿喜庆的东西，早点挂上这些东西，王爷看着高兴，病也早点好起来。”
　　田婶说着，又叹了口气。
　　“最近王爷这病发作得越发频繁了，过去十天半月都没事，最近三五天就要疼上一遭，就是不发病的时候，看着也不如以前精神好了。哎，真是造孽。能不能……请徐神医再来看看，看还有没有好法子？”

　　“师父前几日来了，给调了方子，先按新方子吃一阵看看吧。”青唐道。

　　“好。哎……娘娘就是这个病，突然就没了，我真怕王爷也……”
　　田婶话没说完，只见小福急匆匆地闯进院里，看到青唐，边跑边喊道：“颜大夫！不好了！王爷又发病了，您快去看看吧！”

　　青唐心里一紧：“他在哪？”

　　“彤楼！”

　　青唐闻言，不及与田婶多说，直接回房抄起医箱，便跟着小福跑出了王府。

　　彤楼竹苑，柳缘的房间里，柳缘和崔朗二人刚刚手忙脚乱地把李弘泽搬到床上。李弘泽疼得话也说不出，脸色煞白，冷汗涔涔。柳缘一脸焦急，在他头下垫上软枕，又取来干净的布巾为他擦拭。何兆麟和崔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想帮忙，却又无从下手。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小福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与众人行了行礼，跟在他身后的青唐也不多话，直奔李弘泽床前，放下医箱，拉开他胸前的衣服，擦上药酒，便准备行针。

　　“青…唐……”李弘泽睁了睁眼，勉强吐出两个字。

　　“殿下，我现在就给你止痛。”青唐说着，熟练地将银针扎进穴位。李弘泽费力地抬起手，攥住青唐的衣袖。

　　“青唐……”他几不可闻地唤着。

　　“我在。”青唐一只手握住他，另一只手继续行着针，“就快好了，殿下再忍一忍。”

　　“走吧，外面等。”何兆麟见状，压低声音对崔朗说，“大夫来了，咱们也别添乱了。”
　　崔朗点点头，二人便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小福跟在他们后面，回手关上了门，房中除了李弘泽与青唐，便只剩柳缘一人。

　　柳缘见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索性坐去坐榻上，一手撑着头，看青唐任凭李弘泽拉着，单手将药酒瓶子和针包大概收拾了一下，又拿了旁边的布巾继续为他擦汗。
　　安安静静，清清淡淡，原来王爷喜欢的人是这样子的。
　　柳缘默默看着那边的两人，心里无端烦躁起来，伸手从旁边抽出一本书来胡乱翻看，权当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床边的青唐终于站了起来，揉了揉发僵的手臂。床上的李弘泽已是疼痛退去，沉沉睡熟了。

　　“事出突然，给公子添麻烦了。”青唐对柳缘欠了欠身，放轻声音说道。

　　“我不麻烦，反正都是你在忙。”
　　柳缘撩起眼皮，放下手里的书。
　　“王爷怎么样？要不要紧？”

　　“睡着了便是不疼了，暂时不要紧了。”青唐答。

　　“唔……那就好。”
　　柳缘目光落在李弘泽身上，眉头微蹙。
　　“以前只知道他有心疼病，没见过他发作，今天看着他疼，还真是……让人揪心。”说着，又转对青唐道，“之前听王爷说过，家里住了个大夫照顾，就是你吧。”

　　青唐点了点头。

　　“倒还算是个美人。”
　　柳缘将青唐上下打量了一番，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王爷睡到什么时候会醒？”柳缘问。

　　“平时大概要一两个时辰。若是耽误公子了，我这就叫他起来。”青唐回答。

　　“不必了。”
　　柳缘桃花眼一弯，软绵绵地笑出了一丝暧昧。
　　“王爷既然来了我这儿，我这一整夜便都是王爷的了，哪有什么耽误之说。”

　　青唐顿时怔住，不知该怎么接这样的话。只见柳缘又将手撑上头，懒洋洋地倚在茶几上，一边笑，一边用目光一下一下扫着青唐。
　　“虽说不耽误，却也是有些遗憾。王爷病了，怕是没精神再做什么了，让我白白期待了半天。”
　　柳缘眼睫一撩，笑意又深了些。
　　“他床上功夫很好的。”

　　青唐闻言大窘，脸上火烧火燎的，眼睛也不知该看哪儿好，只觉自己在这房间中一下子就多余了起来。
　　柳缘也不说话，就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青唐呆立了片刻，默默走到床边，将医箱收拾妥当，又看了看沉睡中的李弘泽。
　　“那就拜托公子多多照顾了，他醒来会渴，麻烦公子给他备些温茶。”
　　说完，青唐向柳缘作了一揖，低头离开了房间。

　　确如青唐所说，一个多时辰之后，李弘泽果然醒了过来。
　　“青唐……”
　　他撑起身子，四下找寻。房间中空无一人，哪里也没有青唐的身影。他茫然地坐了片刻，只听房门声响，是柳缘回来了。

　　“醒了？”柳缘手里端着一壶茶，走到桌边倒上了一杯，“你家大夫让我给你备着温茶，刚才茶凉了，我去换了一壶。给，喝吧。”

　　李弘泽接过茶杯喝了。
　　“麻烦你了。”他将茶杯还给柳缘，“他呢？”

　　“回去了。”柳缘答。

　　“哦，那我这也回去了。”李弘泽说着便要下床，脚刚一沾地，不料想膝盖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哎哎！”柳缘见状，忙伸手扶住了他，“你这样子怎么回去，这么晚了，小福也去后边睡了，你就在我这歇着吧，明早再回。”

　　“这……”

　　“行了，你睡床，我睡榻，就这么定了。”
　　柳缘不由分说把他按回床上，打了个哈欠，解了衣服向榻边走去。
　　李弘泽看看天色，便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也并不是不愿留在柳缘这里，只是疼痛退去的此时此刻，格外地想见到青唐。
　　这时回去，他大概也睡了吧。李弘泽这样想着，只得乖乖地躺回了床上。

　　“你家大夫对你很好啊。”过了一会儿，柳缘躺在榻那边说。

　　“嗯。”李弘泽笑笑，心里浮上一丝甜。

　　“我看你发病的时候一直攥着他的手，你疼起来手上没轻没重的，他也不知道抽开，手估计都要被你攥肿了吧。”

　　“是么！”李弘泽猛地坐起身，“我都不知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他。”

　　“哎！都什么时辰了，你要把人家叫醒然后就看看人家的手吗？”柳缘也半起身，阻止他道，“明早，明早的啊。”

　　“哦……”
　　李弘泽冷静了些，又躺了回去，望了会儿天花板，又开口道。
　　“庆哥儿，你看他好不好？”

　　“好——”柳缘拖着声音说，“把我们王爷迷成这样，还能不好。”

　　“他最近对我笑得越来越多了，我说什么他都答应。”
　　想起青唐，李弘泽脸上又不自觉漾起笑意。

　　“嗯，好，特别好，行了吧？春心荡漾的傻小子。”
　　柳缘心中那烦躁又冒出了头，翻了个身，冲着墙嘟哝。
　　“大半夜的你不睡我还要睡呢，晚安了。”

　　“嗯……晚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