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阳

　　【一】

　　周阳有些纳闷地停了下来。从没有人像这样跟他说话。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她还想跟自己打一架不成？
　　韩宵当然不会蠢到和周阳打架。如果将周阳比作老虎的话，那她就是一只柔弱的兔子，根本没有一搏之力。虽说她大学时选修过散打课，但想用那些花架子对付周阳，简直就像自己往虎口里撞。
　　况且要解决问题，并非只有动武这一条途径。事实上，除非处在战争中，或者与丧尸狭路相逢，否则打打杀杀总是落于下乘，也就周阳这种自小习武的人，才会动不动想到这个。
　　借着月光，韩宵看到周阳回头望向自己，他脸上有困惑，但更多的则是恼怒与敌意。韩宵知道，刚才那番诘问以及自己的态度彻底惹火了他，但她确信自己没错，所以毫无退怯之意。
　　“我问你周阳，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无关紧要？”韩宵决定单刀直入。
　　周阳想了想，冷冷回答：“你们的命当然自有价值。但对我来说，的确。”
　　“哈？！”韩宵全然没料到他会冷酷得这么直接，顿时怒从心起，整个人都被点着了，“也就是说，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也不完全是，像某些人，我是在乎的。”周阳仍旧面无表情，但十分诚实地说道。
　　韩宵明白他的意思，所谓“某些人”，大概就是指罗震他们。这里面当然不包括自己，也不包括营地里的其他人。
　　虚伪固然可恨，但正因为这份诚实，所以更显出周阳的可恶。
　　“喂！你睁开眼看看！”韩宵愤然指向楼上，“这里有母亲，有小孩，有老人，有伤病的人……难道你不是母亲生的吗？难道你不是从小孩长大的吗？难道你不会变老？难道你不会受伤、生病吗？”
　　讲到激动处，韩宵狠狠咽了口唾沫，然后接着嚷：“任何一个但凡有点儿人性的人，都不会对弱者熟视无睹！你跟我说这无关紧要？你还是人吗？！”
　　她的嗓门越来越大，终于吵醒了许多睡梦中的人，他们循着声音、凭借晦暗的光线走来，然后沉默地望向月色下那对人影。
　　更准确地说，包括宋阿坤在内，所有人都在看周阳。他们都在等周阳回应。
　　听到韩宵的怒斥，宋阿坤诚然也感到几分解气，但更多的则是紧张：他不清楚三老板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回击这个女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周阳竟然没有发火。他始终面色阴沉地望着韩宵，听她“噼里啪啦”把话倒完，内心却并未涌起太多情绪。这倒不是因为他忽然变得肚大能容，而是由于他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首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母亲生的。我是孤儿，无父无母。”周阳的语气冷漠至极，“其次，现在这个世道，每天死的人何止千万，你说这些有什么现实意义？如此正义凛然，为什么自己却在这儿混吃等死，什么都不做？”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再次，我强调一下，要救你们的是罗震，每天拼死拼活去找物资养活你们的也是罗震，你就算想找个冤头债主，也该去找他，而不是跟我在这儿废话。我没他那么好的心肠，不吃你这套！”
　　说完，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往回走。
　　不过，才走出去没几步，周阳又忽然停下了。众人都有些疑惑地注视着他。
　　昏暗中，只听周阳沉声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带你们谁出去一趟。来两三个人，自愿报名。老子就让你们看看，这些日子我们在干什么，算不算仁至义尽！”

　　【二】

　　韩宵难受得一晚上没睡着。她心里明白，周阳所言不无道理。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觉得羞辱。
　　就好像上帝救济羊群，羊会感念上帝的慈悲和爱。可它们一旦发现上帝始终将己辈当作负担，并满心嫌恶，那羊们或许宁肯一头撞死。
　　针对周阳的诘问，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那些话出口的时候，韩宵觉得顶天立地、正义无比，然而现在看来，却显得那么愚蠢，像小孩子讲气话般天真、可笑。
　　是啊，人家有什么义务像保姆一样照顾你呢？
　　就像他说的那样，你那么大义凛然，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馈赠，并在对方要停止的时候歇斯底里呢？
　　人家凭什么？你又凭什么？
　　韩宵反复想着这些问题，感觉自己仿佛睡在钉板上，不论怎么躺都很难受。最后她索性坐起来，面对一片黑暗发呆。
　　她终于认识到，自己其实一直依赖别人活着，从程深到罗震等人，莫不如此。周阳很清醒，他不过是拒绝继续当滥好人罢了，他有什么不对？
　　想到这一层，韩宵心底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太弱小了，也太怯懦，只靠自己的话，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她当然想好好活着啊，以常人本该有的形式。可在末世，这就是问题所在。
　　不知不觉间，眼前一点点亮了起来，是世上的又一天了。韩宵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此刻她心里已做好了决定。
　　可可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正静静地望着她。韩宵摸了摸小姑娘柔嫩的脸颊，微笑着轻声问道：“怎么醒得这样早？”
　　可可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我没睡好。”
　　顿了顿，她眨眨黑亮的大眼睛，补充道：“昨天半夜，我被你们吵醒了，然后做了好多梦。”
　　“啊？......对不起啊，可可，打扰了你休息。”韩宵见她的脸色确实因为睡眠不足略显苍白，不禁感到几分愧疚，“你都梦到什么了？”
　　可可想了想，回忆道：“我梦见黑色的大车在那些怪物中间横冲直撞，还梦见了罗震哥哥帅气地挥刀去砍，还梦见姐姐你......”说到这里，她却停住了，一双眼睛巴巴地瞅着韩宵。
　　“哦？梦到我什么啦？”韩宵有些好奇。
　　可可吸了吸鼻子，接着说：“梦见姐姐和他们一起走了，再也没回来了。”
　　韩宵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头一颤。她俯下身子抱了抱可可，并在她耳边轻声说：“可可，你放心，不会的。姐姐只是想出去看看，转一圈儿，很快就回来。”
　　可可听后开心地笑了。“嗯！”她用力地点点头。

　　【三】

　　韩宵勉强咽了几口粥便下了楼。
　　她看到大家在楼梯角落和墙边培植的蔬菜多已郁郁青青，不过像小葱、大蒜、小青菜这类随时能采摘、食用的，都已经所剩无几。
　　有人还用矿泉水瓶养了几株薄荷，也只剩下零星的叶子。韩宵偷偷摘下最小的那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清凛刺激的香味瞬间充满整个口腔，让她顿觉神清气爽。
　　她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走到越野车边，发现有个年轻男孩已经等在那里。韩宵记得这人叫翁子钦，一直待在一楼，韩宵之前采访过他，却没能问出几句话来。
　　“是个‘闷葫芦’。”韩宵当时想。
　　“早啊。”她主动打招呼，“你也想跟他们一起出去吗？”
　　翁子钦看看她，只“嗯”了一声。
　　韩宵讨了个没趣，于是放弃了强行交谈的念头。这时她看到周阳和宋阿坤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见韩宵果真等在这儿，周阳却是冷哼了一声。他扫了眼二人，漠然问道：“就你俩？”
　　韩宵盯着他，不打算开口说话。翁子钦闻言则点了一下头。
　　“行吧。”周阳紧了紧手套的搭扣，不再看他们，径直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位。
　　宋阿坤倒是很有礼貌，朝二人微笑致意，并请他们坐到后排。出于安全考虑，他自己则坐了副驾。
　　韩宵坐在周阳左后方。她实在不想再看那家伙，索性扭头望向窗外。随即她发现，在二楼楼梯口边，齐红和可可正朝着她挥手。
　　韩宵连忙也向她们招招手，脸上挤出大大的笑容。她想借此告诉她们，特别是想告诉可可，自己很快就要回来的。
　　当时韩宵怎么也没想到，这竟然真的成为她们相见的最后一面。黑色越野在巨大的背景音乐中驶出营地，仿佛和平常一样，却注定不再相同。
　　再次来到平川街头，眼前的景象变得更加荒凉。没有正常的人类活动，许多植物开始肆意生长，渐欲遮盖路面和建筑表层。“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植物始终是最顽强的。
　　韩宵忽然想起小时候常听外婆抱怨，说菜地几天不打理，草就长得没了腿肚子，种什么都难长，都辛苦，唯独长草不难，你不种，它们也长得到处都是……
　　外婆的那些牢骚仍在耳边回响，她说话时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突然蹦出来的回忆恍如隔世。
　　路边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丧尸的尸体，大部分已经腐烂不堪，有的甚至只剩粼粼白骨。韩宵这才知道，原来丧尸也是会死的，它们不过是比感染后的阿猫阿狗捱得更久一点罢了。
　　韩宵不由想到邹业，想到吴越，想到母亲和外婆......虽然早就把他们当作逝者看待，可在潜意识里，她仍以为他们会通过丧尸的状态继续存在。在认识到丧尸也会死去的刹那，她感到某种幽灵般的卑微期望蓦地从心底抽离。死亡变得无比确定，就像它原本的含义一样。
　　这从来都是个现实的世界，残酷，却也客观。反之亦然。
　　丧尸会自己慢慢死光吗？人类又能否捱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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