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海

　　洛府风波之后，我和小道士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是他人门前雪，与我们无关，因为要等那订做的宝镜，原本要绕道回正一宫的事也缓了下来，街上巡查的禁军越来越多，但南原有事的消息倒还没有传到京城来。
　　如今有钱有闲，除去偶而独自外出，大部分的时光里，小道士拉着我出门四处闲逛，去戏坊听听戏，茶铺喝杯茶，到热闹的商铺去乱买东西，或者去京郊之外的湖边，租条小船在水上漫无方向的漂着…

　　为什么说是漂呢？因为两个坐在船上的人都很懒，又不愿意让船夫跟着。因此基本上，船儿的方向，是由当时的风向控制的。两个懒得动手的人，一个靠在船头，一个歪在船尾，有时闲聊上几句，有时就什么也不说，晒着太阳睡去，悠然中日头落下，又被夜风吹醒。

　　能有这样逍遥自在的时光真是要感谢两个人啊，灵宝让我们有了来京城的任务，她娘给了我们滋润生活的资助。愿无量佛保佑她们！
　　哦，顺便说一句，前两天听坊间传言说宫里来人去了洛府，据说是要商量一下公主下嫁的事，看来，有情人终于成…
　　其实，要我看来，能不计名利，不在乎身份，感情最纯粹的还是秋月大姐啊。洛轻寒未成探花之前，无论他才如宋玉，容如小潘，灵宝也不会眼角扫那么一下的，可人家秋月，那可是在洛探花还是个流鼻涕的小毛孩就倾心相许了啊…
　　小道士对我的这番高论先是捧腹大笑，再是大摇其头，“我倒是很同情探花大人的啊。那么剽悍的感情，实在是太…可怕了，更不用说，秋月还很有可能是青要宗的门人，如果探花要是真的和秋月有了感情，岂不是要给秋月当弟子？”

　　是啊，真要是洛探花给秋月当弟子，那可真是吓人啊。
　　“不用替他担心，攀龙附凤在望，灵宝该是很快下嫁了吧？”
　　京中数月以来，一直在流传着关于灵宝失踪的谣言，精彩纷呈，绘声绘色，想必也令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吧？

　　“说不定，我们还能看到七公主的婚礼呢。”
　　在宫里，这个公主出嫁，那个皇子大婚，本是见得惯了，只不过在宫中一个角落里旁观和宫外混迹于芸芸众人间旁观，那可是两样感受。
　　小道士倚坐船弦之旁，笑眯眯地看着我，“看七公主的婚礼有何意思。不如早日回正一宫参加八公主的婚礼，那才是正事。”
　　脸一热，竟有些无言以对，佯做恼怒状，伸手欲拧人，却不想这人身手果然厉害，人没拧着，反被抓牢。
　　小道士嘻嘻一笑，凑得近来，“灵柯，你可知道我自入道门以来，最羡慕的是哪位道宗前辈？”
　　说话就说话，离得这么近，鼻子都快要碰着啦…我微微侧开头，努力从乱纷纷的意识里找到要说的话，“定是你正一祖师均成国师了。”
　　那均成国师，神通广大，道行高深，能识出街头偶然路过的一个贫困布衣有帝王之相，并在这布衣危困之时，化出各种妙术相助，终于令这位布衣成就一代开国之帝。这布衣便是咱高家太祖，即位后便封均成道长为国师，划正一宫附近百里，永为正一属地，正一道门中人，见官不拜，正一宫主，阶位与亲王齐。
　　虽然几百年过去，正一宫不似当年那般盛大，却也还是高居三宗之首。

　　呼吸相闻，小道士在我耳边笑道：“那倒不是，碧云观柳风段露，凡尘中携手同游，百年后又把臂同归，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呢。”

　　想起那柳风段露种种逍遥人间的传说，意识到我和小道士似乎也在效颦地泛舟于湖上，小道士突然一改平时谦和温吞之态，变得十分不老实起来。
　　被紧紧地抱着，我微微挣了一下，自是徒劳，…看着小道士越凑越近，眸光亮如星辰，…我的目光划过他带笑的面容，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手心里微微有汗，全身似乎都多了层识觉，仿佛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微风吹过垂落的发稍，衣衫辗转的相遇，热气温暖上微凉的肌肤，唇角如蝴蝶嬉戏般的轻吻…
　　我似乎沉入了昏昏欲醉之境，远远的听到什么声音，但我已不能分辨，好象只有皮肤在思考。
　　小道士发出一声抱怨的叹气。搂着我坐了起来，轻拍我的腮边，“灵柯，有人来啦。”

　　我这才清醒过来，顺着小道士的目光看去，但见远处一行明灯排成长队，自黑暗处迄逦而来，为首的身着宫装，手挑着碧纱宫灯，丽色鲜妍，正边喊着话，边朝我们这边赶来。
　　正是灵宝身边的忠仆绣玉。
　　小道士半靠半倚地坐着，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扶着船舷，还要空出手指来拉着我的一丝头发。我则更是散漫，懒懒地靠着小道士半躺着，长发散乱地披了一肩，半落在小道士膝头。
　　见是绣玉，我亦懒得动，微眯起眼，任小道士应付去。唯惜此时有月无酒，若是手边有壶，方更合我意。

　　虽是不欲视事，却能感到有目光如利芒射来，我懒洋洋地回看过去，见绣玉低下了头，垂手行礼，“任道长，八公主，娘娘有旨召二位入宫相见。”
　　小道士推辞了几句，无非是深夜入宫与礼不合啦，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说之类的，不过，绣玉自是有备而来，早准备好了无法反驳的说词，我听着几句，越发觉得困倦，竟然靠着小道士，呼呼睡去。
　　迷糊中坐入了轿子，小道士始终在身边，我睡归睡，手也没闲着，始终拉着某人的道袍…呵呵，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似乎困意很足，居然就这样一梦到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雕花沉香木床之上，盖的是冰绡丝被，围的是碧罗金纹的纱帐…这些倒还罢了，我的左手还紧抓着一件道袍，小道士不知哪里去了。

　　起床之后左右打量，原来这房间倒是认得的，上次和小道士进宫，住的也正是这间啊。
　　响动惊动了门口的宫女，立时，为我梳洗的，端早膳的依次而来。我也不客气，梳洗后便坐下用膳，边问起小道士的行踪。
　　原来小道士昨夜里就被皇后召见，不知被委派到何处劳累，只有我在此独自懒睡。
　　用过早饭，出门在园中闲走，这园中景色虽好，但先前已经见过，便也无甚意趣，这已经是第二次进宫了，皇后莫约是看小道士办事得力，便事事都想起，虽然说完事后出手很大方，但老是这么着突如其来抓壮丁，也真是令人烦不胜烦，嗯，这次见了小道士，一定要商量着早点离开京城，那宝镜不等也罢 ，早些脱离皇后手掌心才是正经。

　　不知不觉中便走上了湖上长桥，桥之尽头，白纱掩映的凉亭赫然在目，半飞半卷的纱帘下隐约有着人影，我心头一警，忙停下脚步。
　　还未及转身，却见亭中有人盈盈而来，至我面前行礼如仪，“我家公主有请八公主前去相见。”
　　这宫娥瞧上去有些面善，也是常随在灵宝身边的四大侍女之一，叫什么名字我却不晓得。
　　无奈随着宫娥步入凉亭之内，便有微微兰香暗暗袭来，我摸了摸鼻子，四下打量着亭中人物。

　　灵宝倚坐亭中凉榻之上，两名宫娥在榻前侍立，榻前设着香炉小几，几上有各色茶点果品，一红衣宫娥正在执壶分茶，这人我倒认识，…绣玉是也。
　　目光相对，我微微觉得有些诧异，数月不见，灵宝的气质居然大有变化。
　　记得先前是清冷自矜中微有傲气，倒也未染过多的世俗之色。如今看来，似乎眉角眼梢多了几分妩媚，唇角沾惹了几点忧愁。那看人的目光，也多了些古怪之处。
　　我还未及见礼，灵宝倒轻声笑了一笑，笑容甚是勉强，指着榻前不远处的软椅道，“八皇妹请坐。”

　　我依言落坐，自嘲地想，活了这么大，这还是头回在这位第一公主前有了座次呢。
　　“七皇姐近日可好？”
　　想了想，只问出这么一句，别的寒暄也实在说不出来。明知她刚被救回宫没几天，若是打听她失踪的细节也未免太不着调。
　　灵宝嗯了一声，示意绣玉上茶，但见素手纤纤，指若兰花，优雅地捧着玉杯，恭敬地递上来，我接过放在手中，果然茶香幽幽，冷热合宜。
　　灵宝挥挥手，那四侍恭身退下，在亭四角的四个方位站定，远近应是听不清亭内的动静。

　　我屏气凝神，等着灵宝即将说出的话，心里却疑惑着，似乎灵宝与我，应是八百年也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她会说些什么，还真是拿不准。
　　“听说，八皇妹与正一宫的那个任小道长，感情很好呢？”
　　我微愣，淡笑道：“还行。”
　　“八皇妹，恕我直言…”灵宝大有深意地瞄了我一眼，“自我朝开国以来，历代公主所嫁夫婿之身份，最不济也是位道派掌门，…而如今八皇妹未来夫婿只是正一宫里的大弟子之一，上面成名弟子众多，似乎将来连个宫内掌堂都无望升任，…皇妹难道不觉得委屈？”
　　“不觉得。”我淡淡地回道，“何况木已成舟，灵柯一向顺其自然，安分守命，从来不去想多余之事。”
　　嗯，我再是痴傻，也知这位第一公主不会无缘无故关心起我来，…定然还有后招。
　　灵宝似被噎了一下，微微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我是姐妹，虽不常见面，我也知道这许多年来，你在这宫中所受委屈定是不少，空有灵心慧质，亦只能抱扑守拙，滔光养晦，最后只落得黯然离宫…然而造化无穷，时运变幻，既是金枝玉叶，就未必没有风云际会，凤飞九天的一日。你虽是口称顺其自然，安分守命，但若是眼下有一个绝妙契机，难道便要平白放过不成？”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傻呼呼地发出啊的一声。
　　“哎哟，七皇姐这说得是什么意思啊，恕灵柯呆笨，怎么听不懂啊。”
　　这席话，怎么越听越象是要劝我扯旗造反自立为王啊？

　　“我就明说了吧，现如今西夷国与我国交好，那国王正是年轻有为，后位虚玄，听说他自小酷爱我朝典章文化，自小便说得一口流利的我天圣朝官话，我朝的诗经文章，亦多精通，所以自他当上国主以来，便与我朝修好，还心念着要娶一位天圣公主做王后。”
　　我听到这里把头一点，道：“这事听说过，当时那使臣想要代国王向皇姐你求亲来着。我在民间也多有听闻。”
　　灵宝愣了一下，方继续道：“原来你也有所耳闻，其实那国主只是想要娶一位天圣公主，倒不是非要指名哪一个的，灵柯不要多心。”
　　这可怪了，我多不多心又有何相干？
　　我眯起眼，淡然笑道：“此事于我无关，灵柯哪会多想。只是嫁与正一宫，便只想着如何修仙得道罢了。”
　　灵宝看了我一眼，“那西夷国风俗不与我朝相同，女子再嫁是平常事，即使贵族皇室，亦多有此例。灵柯只要愿意，就不是不相关的。”
　　我霍地站起身来，大惊失色地连连摇手，“七皇姐莫要说笑，灵柯虽自小无人管教，但这点廉耻心还是有的。”
　　哦，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没想到这清冷如灵宝的，也当起了这种不光彩媒婆角色，前面说了一堆，也只不过是想找一个替死鬼吧？

　　灵宝倚在榻上，深黑的眼眸瞧定了我，雪白的芙蓉面上浮起一个诡异的表情，有些苍白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若是定要你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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