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泪水啪哒一声落上木质地板，凝固、渗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掉眼泪，为自己，为林曦，为萧予，为那凌厉目光里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的温柔，为命运的无奈也为生命的顽强。我不知道，只觉得那一刻心很痛。
　　突然很想去搂他，想抱着他，想替他抹平所有的伤痛。

　　空气中无数灰尘隐隐约约浮游，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急促粗重的呼吸声稍稍缓和，蜷在沙发里的萧予抬起头，看到我时明显一愣。

　　我赶紧抹抹眼睛，扯出个微笑，说：“好些了？”

　　萧予轻呼出口气，上身向后倒下去靠在沙发里，仰起脸对我点点头。

　　“几点了？”他问。

　　“七点一刻。”我看表回答他。

　　皱下眉，他说：“你快赶不及了。”

　　被他一提醒，我马上往包里找机票——七点三十五的飞机，应该还来得及——等等，我随即明白过来，他不是在提醒我，萧予是在下逐客令了，他并无法知道机票的时间。

　　“恩……”再担心，我也知道此刻不该留了，低低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出了去。

　　我站在道口等车，前面的街口亮起了霓虹。美国街上出租车不多，在这不算繁华的地段就更加少。风森森地从耳边过去，满头的头发乱飞，我朝手心哈口气，把手蜷紧一点轻轻跺着脚。
　　TAXI鬼影都没一个，看看时间，七点二十五，今天还能再倒霉些……我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委屈，说不上缘由，可我知道一定不是因为拦不到车。换个手势，大拇指朝下拦车，我决定试试运气希望有好心的私家车能带我一程。

　　前后张望着，就看见一个身影从街角拐出来——萧予和林曦差不多高却很容易给人单薄的印象。萧予步调不快，一只手搭在身前只是麻木的走，看上去有些力不从心。还是那身黑色大衣，平日素白的脸上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泛着微红。

　　我想跑过去叫住他，可然后呢？……再被赶一次吗？

　　萧予没有看见我，拐过下一个街角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他的眼里没有焦点，夜光、街灯、各色霓虹彩灯透进他眼里，一望到底，是海最深处的单纯的景色。单纯是小孩的特性，连带着他的性子也有些像小孩；像小孩一样倔强地守护着别人眼里廉价的自尊；像小孩一样受了伤缩在黑暗中独自颤抖。

　　像小孩一样的萧予，又何须与他计较。

　　我追着萧予拐过弯，看见他正垂头一手按在胃上，脊背弯出弧度倚在路灯电杆上大口大口喘气，夹着阵阵呛咳。

　　“萧予……”我叫他，萧予闻声抬头看我，玻璃做的瞳孔里闪过许多情绪，太短暂我统统捉不住，可那再没关系了。我凝目直直看着他，看进他眼里，看到他眼里那两个小小的我。

　　“飞机没等我，先走了。”我不以为然说。

　　萧予低头咳嗽两声，再看着我时嘴角弯弯的，像是冰面上豁了一个上弦月的口子，他的笑静静地从里往外流淌出来。
　　我撇撇嘴，这么冷的天在风里来来回回跑了几回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你呢？出来做什么？”

　　“打工。”萧予说。

　　打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眼里是一江沉沉的海面，水太沉了，微风吹皱不了它。

　　……这么急着赶我走就是为了去打工？……我叹口气也靠在电线杆上，说不出话。

　　一分钟，一天一地的光阴。

　　似乎听到一声细小的呻吟，萧予捂着嘴往前跌跌冲冲走了两步，撑着路边的一个垃圾桶开始吐起来，后背不时随着剧烈地呕吐一弓一弓抽搐着。我急忙跑过去，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可我还是慌张，两只手停在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你怎么样，啊？……”我轻轻把手搭上他背替他顺气。他还在不停干呕，根本吐不出什么，我看了眼垃圾桶里只有些淡绿色的胆汁。

　　萧予一边咳着一边抬起手背抹抹嘴角，我递给他纸巾，他擦了擦嘴又撑着垃圾桶站了会儿。我从自动售卖机里给他买了水和药回来时，他靠着灯杆坐着，头发在夜色中闪着天上的蓝光；一丝丝的，像是薄月下空茫的的海面。

　　“给……那里只有这种药，你将就下先吃着吧，能好受些。”我给他水和药。

　　“谢谢。”他愣一愣接过去，剥开一粒就水喝了下去。

　　我靠他对面的墙上，萧予双手伸在自己大衣里，覆在胃上闭着眼睛休息。街那边喧喧嚷嚷都成了背景，这一刻彷佛天荒地老般的宁静。

　　“Dory太太说她很想你。”静默之中，我缓缓开口，“是她告诉我你的住址。”

　　——萧予没有回应。我知道他没有睡着。

　　“我想你该去看看她。”我没有去看他，垂着眼看地上的阴影，接着说。

　　那些光与影一圈一圈生硬的刻在萧予身后，起起落落。

　　似乎看得见时间流动的轨迹。

　　下一秒便在他口里。

　　“叶杨。”萧予突然叫我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声音沉沉的像是从胸腔中发出的回响。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一脸的松散表情是四散的落叶，在秋风里飞着、舞着、倦了，就覆在他眼里，投下了透明的阴影。
　　“恩……？”我歪过头，等待他的下文——下文是什么呢，偏偏就没有了下文。

　　言语是摆设，动作成虚无，只此便已满足。

　　“走吧。”

　　很久，萧予说，却没有动。

　　我顿一下，又笑开。我伸出手给他，他握住我手借把力站起来。

　　萧予稍许拍了拍衣服，光照进眼睛，太阳光照在海浪上似的，一波又一波闪闪浮动的涟漪，异常明亮。

　　“去哪？”我问。

　　我与他一前一后的走着，走在一排敞亮的路灯里。灯光太亮了，连影子都看得见发肤，它跟着自己的主人迈着步子。

　　“回家。”

　　“不打工了？”我又问。

　　风很大，头发乱飞，我抬起了手去撩刘海，撞到萧予。他停下步子，转身看着我，瞳孔如镜，映出我的笑。

　　“打工的地方没等我，先走了。”眼里的笑流水似的倾泻出来，弥漫了一脸。

　　他的笑像冬日的阳光，有时薄到让人觉得白白接近一场——冬日的阳光竟是这样的清冷，清冷得像是照在月亮上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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