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第三部

　　第七章
　　Never End（下）

　　——棋无止境。

　　进藤会怎么想呢？
　　如果知道他将去韩国的旅途。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塔矢暗暗寻思，该用怎样的方式和他说。
　　为什么会答应绪方先生，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那一瞬间，在那个绝望的末路上，心房中好像冒出了一个干净的声音在告诫自己：
　　——塔矢，你应该去。

　　病房的门虚掩着，塔矢走上前，推开前的一瞬间，听见了一声惊呼，他眼一抖，懊悔没有进化出闭起耳朵的功能。
　　进藤几乎是跳起来的叫了一声：
　　“韩国？！！！”
　　伊角扶助他不安稳的肩背，万分悔恨自己的漏嘴。
　　“嗯……我还以为他已经告诉你了。”
　　“没有……昨天，塔矢没有来。”重新躺下，进藤歪歪嘴，不满的呢喃，“真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门外的塔矢几乎是无语泪凝。
　　心中几个打好的腹稿，因为伊角的弄不清情况而顿作无用。
　　至少，也该亲自去说吧。
　　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弄成这样，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要怪自己选了一个会堵车的时间来这里。

　　退后两步，他轻掩上门，转身离去。
　　“不行！不可以这样啊！”
　　下一秒进藤中气十足的喊声震的塔矢双眼一黑。
　　这个人，为什么没有一点在医院里的自觉……
　　当然，最受罪的还不是他。
　　伊角欲哭无泪地稳住床上的好友。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有，当然有！塔矢什么时候走？”
　　“嗯……”歪歪头，伊角略作迟疑，“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最近吧，我听见绪方老师问他行李准备的怎么样了。”
　　“这样啊……”进藤轻轻一叹，“那就是这几天了吧，说不定今晚他就会和我说了，我到时再问问就好了。”
　　顿了顿，他转过头，定定的看向伊角所在的方向。
　　“帮我一个忙。”
　　他很少用这样淡淡的声调，伊角轻轻一愣。
　　“什么忙？”
　　“我想写一封信给塔矢。”

　　摆正身子，等着伊角拿好纸笔，进藤悠闲地喝了一口热茶。
　　舒舒服服靠在背枕上，他开始了一段不算绵长的碎碎念。
　　“塔矢……嗯……这封信不是我写的，是伊角写的哟，不可以劈头就骂丑字连篇……”
　　笔触一顿，伊角立时考虑要不要再帮这个忙。
　　“不过，伊角的字一定很好看啦，呵呵，呵呵~”大约发觉了什么，进藤干笑着补上了这两句话。
　　“突然听说你要去韩国，吓了一跳……去了那边，也要加油……”
　　唇齿相嗑，他停下了声音，伊角抬起眼，只看见迎光的侧面上一围浓黑的眼睫。
　　半晌，床上的人才又缓缓开口：“不加油也没有关系，塔矢不用勉强自己……”

　　——加油这种事，并不是说说就可以的吧。

　　静下片刻。
　　唇角溢出一丝笑，他绞尽脑汁地接了下去。
　　“你借给我的伞记得要带走，颜色虽然不好看，却比较适合你。到了韩国要多拍点照片，还有，高永夏那家伙推荐的东西一定不要吃！”大约想到了什么，进藤脸色一扭曲，“实在不行的话，也要多吞两片胃药。”
　　脑海中浮现出某日进藤苦着脸嚼泡菜的情景，伊角无声一笑，笔触纷纷。
　　“不要学着高永夏留长发，迟早会长一头的痱子，还有刘海，都说了好多遍，太长了会遮住眼睛啦，记得要去剪掉。”
　　“小夜子……祭日快到了，不过，那时你已经在韩国了……”叹一口气，进藤有些为难的思索起来，可是很快便眼珠一转，“算了，我想你会安排好的，秀策的墓……也拜托了……”
　　他撇撇嘴，没有发现自己笑得有些无力。
　　“一直以来，都受到你的照顾，真的很感谢。”
　　伊角停下笔，抬起头看着这个国文水平几乎为零的好友，居然气也不喘得冒出这么一句有文采敬语连篇的话，不禁感叹，近朱者赤。
　　“在韩国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晚上早一点睡，那一点棋谱打不完也不会消失的，睡觉前要记得关手机，免得又有骚扰电话，就算是有对局，午饭还是要吃的。”
　　“过马路时要小心点……算了，这些你都知道的。”
　　他抬起眼，视线有些茫然地伸向窗外高远的天空。
　　“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说过的话。”
　　微微一笑。
　　“要一直记得哟。”

　　张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再没有继续下去。伊角停下笔，有些担心的看向他。
　　进藤斜靠的侧颜映着午间白亮的阳光，素来有神的眸子却不知道在探索着什么。
　　他稳着清秀的面容，也定住了一丝迷惘。
　　心一沉，伊角轻轻的唤了一声：
　　“进藤？”
　　“我在干什么……”手指勾住被角，进藤摇摇头，“我在做什么……”
　　“这种话……这种话如果不是当面说出来还会有什么意思……”
　　“如果不能再见面，我还留下这封信干什么？！”
　　他猛地侧过脸，紧闭了双眼。

　　——这么残忍的事，我怎么做的出来……

　　如果他回来，我却不在，这封信会带给他什么？
　　如果我不在了，这些话留着有什么用？
　　如果不能再相视而笑，我怎么知道他快不快乐？
　　如果不能再携手并进，我怎么知道他寂不寂寞？

　　“果然……还是不行吗……”

　　双唇合歙间，幽幽叹息。
　　空洞的眸中映出一刻也不曾褪色的景致。
　　冬日会所外洁白的雪，秋日京都纷飞的红叶，暖春棋院外柔美的樱，夏夜塔矢身后深蓝的夜。
　　他坐在那里，回想起所有绵长的过去。
　　一层一层，
　　一遍一遍，
　　想着想着，直到看见了那个越走越近的结局。

　　展眉一笑，想开口，泪水却轰塌下来。

　　——下围棋很开心呢，谢谢你教会我。
　　即使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要责怪自己。

　　深沉夜色中，隔着听筒满面微笑的说：“你不要责怪自己。”
　　风雨泥泞中，挣扎着想告诉那个人：“我不后悔!”

　　塔矢，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我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离开棋盘，不甘心坐在这里等待，不甘心跟不上你的脚步，不甘心流这无用的泪水。

　　我不甘心！

　　“进藤……”放下纸笔，伊角慌忙拉开椅子站起来，想要欺进床边，却被一只手挡住。
　　塔矢俯下身坐在床边，扶住进藤有些颤抖的双肩，用力一带，紧紧抱住了他。
　　墨绿色的发丝在面颊边滑下一道轻柔的曲线，遮住了两人无言的表情。

　　进藤摇着头衔住塔矢凉润的发丝，唇齿间也染上了薄荷的清香，他想起，比起他，塔矢的时光中深藏了一段更深更长的过往，想起素日里身边平静如水的温和，淡如轻烟的笑容，还有那些，寂静深夜中，不为人知的叹息。

　　——寂寞红尘是人间（双A）。

　　天下谁人不寂寞？

　　“塔矢，”他将头枕在好友单薄的肩上，轻轻婆娑，“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第二次说出这句话，却再不同那个雨水滂沱的夜晚。
　　那一夜，在塔矢面前，他挣扎着，一次又一次的跌倒，雾水迷茫了眸光，望不穿前方无边无尽的雨帘相隔，Sai的墓碑抵在身后冰冰硬硬的矗立着，毫无退路。
　　那时那刻的那句话，包含着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脆弱与任性。
　　那是一个孩子被现实击倒后，最直接的哭喊，是风云一夜突变后，他最畏缩的逃避。
　　回家……
　　只要回到那里，他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进藤光。
　　只要他还是他，妈妈就还是妈妈，塔矢也还是塔矢。
　　只要是那样，
　　他，
　　就可以再下一辈子的棋。

　　有谁能看透生死情爱，有谁能接受命定无常，有谁能笑看风云变幻，又有谁能真正做到淡定自如，尘埃不染？
　　他做不到，从来都做不到。

　　可是，每到此时，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风雨中同样挺立的那抹身影。

　　——不要这样……

　　淡淡的言语始终挥之不去。

　　既然做不到，那就不要去做，
　　不甘心的话就去恨，伤心的时候就流泪，痛的话就喊出声，想家的时候，
　　我陪你一起回去。

　　塔矢……

　　我想回家……

　　想像平常那样夹在拥挤的地铁里数着回家的站数。
　　想亲手摁下门铃，听见妈妈开门时的碎碎念。
　　我想回家。
　　房间的木板地上还有着没有看完的棋谱。
　　窗棂上钉好的钉子还没有来得及挂上风铃。
　　小夜子的CD还在音响里没有拿出来。
　　墙上你亲手挂上的日历还没有翻动过一次。

　　日子，早已过了吧……
　　今年又不能出去玩了吗？
　　那就下一年吧。
　　下一年还不行的话，
　　那就下下一年……
　　一年年，一年年，一年年，一年年，一年年，一年年……
　　我们慢慢等，等到老天再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旅途太长，也不要紧，风景易逝，而棋局不灭。
　　你和我，我们，下一辈子的棋。

　　所以，你带我回家吧。

　　塔矢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却被紧紧握住，他抬起眼，方见一对索静无澜的眸子。
　　琥珀色，大大的，如初见时，清澈见底。

　　没有关紧的窗沿，漏过几丝明亮的阳光，映在进藤略微偏侧的脸颊上，悄悄连起一片炽热。
　　他展开眉头，俏皮的捏捏手中的指尖，像往常一样，微微笑着。
　　微湿的泪水，连成一片七彩。

　　——我想家了……

　　无言的抽出指尖，塔矢起身向门外走去。
　　拉开房门的一刹那，回转身来。
　　不远处，进藤正弯着唇向伊角道别。

　　他的笑容，宛若那一年深秋，京都青色石板间，绚烂的红云。

　　微微一笑，塔矢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

　　门外和谷斜倚在墙边，看见他时，递给他一杯温热的咖啡。
　　“本来想买给伊角的，”倔强的少年，苦着脸，“再不喝就要凉了。”
　　“谢谢。”温和的道谢，接过热气腾腾的咖啡，凑近冰冷的唇。
　　病房中突然传来刺耳的铃声，划破一片静寂。
　　纸杯落地，匝落一地浓香。
　　塔矢抬起头，看见远山挂着听诊器，和他，擦身而过。

　　等待的时候，伊角递给他一张信纸，那还是刚不久前进藤摇头晃脑留下的字句。伊角的字很清秀，也很陌生，他扫了一眼后，折好放入西装口袋里。
　　半个小时后，远山有些疲惫的推开急救室的门。
　　“医生……”
　　扶了扶金边眼镜，视野中是美津子熟悉的面容。
　　“已经没事了，”示意护士小姐递给美津子一杯热茶，远山摘下听诊器塞入口袋，“夫人……都到这个时候了……上次说过的方法要不要考虑一下？”
　　眼见美津子身形一晃，塔矢赶忙伸出手去。
　　“阿光……”扶着墙慢慢坐下，美津子撇过头，“阿光他……已经答应了。”

　　“医生，”塔矢直起身子，“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他？”
　　点点头，远山轻拍他的肩膀：“你也辛苦了。”
　　眼睫轻颤，塔矢退后一步，深深鞠躬，旋身进入病房。

　　寂静的病房，满是滴滴答答的响声。
　　拉开椅子，塔矢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坐在这张床边，但他从不认为这会是最后一次见进藤。
　　“进藤……”轻声唤了好友两声，并不指望得到回音，垂下眉，眼前涌上进藤伏在他肩上时一闪而过绝望的面容。

　　——那孩子……光……还在坚持，而那份坚持，也在支持着你。

　　前日，收拾行李时，明子握住儿子的手，柔声宽慰。这个经历过挚爱生死的女性，也希望可以传给孩子一点点温暖的希望。

　　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力量。

　　“进藤……”塔矢执起他没有插上输液管的手，一寸一寸地暖着，“我不会放弃的。”

　　——所以，你也……

　　转过头，眼前闪烁着跳动不已绿色的波光，延绵不断的，心跳的轨迹。
　　他笑了笑。
　　摊开手中的掌心，
　　伸出指尖，

　　轻轻划下。

　　棋、
　　无、
　　止、
　　境。

　　——棋无止境。

　　这是五年前进藤离开前，对着所有人说过的话，对着所有的人，许下的决心。
　　这才是他的好友，从不曾放弃过的，年轻的棋士。

　　眼眶一热，突然落下滚烫的泪水，他总觉得还有些什么想要说。
　　手中的掌动了动，塔矢转过头，进藤挣扎着睁开眼，笑盈盈的望着他。
　　带着有些厚重的氧气罩，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反手紧紧攥住手中的指尖。
　　点了点头。

　　——我等你回来。

　　就在这里，
　　等你回来。

　　棋无止境，而人间无涯。

　　这世上，没有会结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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