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第三部

　　第六章
　　Never End（上）

　　——路漫长，爱漫长，我们回家。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已是暮夏时分。
　　因为是一早就预警过的事实，进藤还算平静地接受了它。
　　七七八八地奋斗了这么久，拖着要死不活的脑袋，看不看得见也不是很重要了。他这样的安慰自己。
　　如果说有什么怨言的话，那便是一个人的时候，更显得时间寂寞难耐。
　　躺在床上，偶尔听见窗外倦鸟归巢的声音，想象着暮色降临炊烟四起，想象着棋院外拉面店里热气腾然浓香四溢，想象着挤出了地铁后，怀着一丝兴奋的笑容，踏上回家的路。

　　塔矢似乎是很忙的样子，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匆匆而来，坐了几分钟后又急急离去。
　　掐指一算，各项赛事已是不远。抿抿唇，有些担心他的近况，好久不曾谈起围棋，不在一起复盘，根本就掌握不了他现在的情况。几次想问出口，却又生生的压了下去，有关围棋的话题，很自然地被列为禁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好像大家都很有默契地这么约定着。

　　如果当时不继续下围棋，或者不会变成这样吧……

　　或多或少，大家都会这样想。
　　所以，他们从不谈围棋。
　　所以，他也不会主动地谈起来。

　　可是，他知道，他还记得，那些逝去的日子。

　　每一天，每一天，激烈地下棋，满足地回家。

　　阳光明媚时，真诚而灿烂的笑容。
　　清新晨风中，随性而欢快的步伐。
　　夕晖遍地处，急切而安心的远望。

　　棋盘彼端，未知的挑战，战栗心惊。
　　凝眸深处，无言的关忧，暖彻心房。

　　“青春的日子里，我们在一起。”

　　悠久的誓言，犹在耳畔。

　　塔矢，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推开门之前，被告知进藤已经睡了。
　　夜晚病房中的灯光冷彻而透明，褪下外衣搭在手臂上，他走近床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病床上的睡颜安然而干净，平平淡淡的仿佛世上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替他掖紧被角，塔矢并没有急着离去。
　　“今天，我赢了呢。”他柔柔地说，声音轻然若羽融化在空气中，“下一次对局是在一周后。”
　　“我不会输的。”
　　“检讨棋局的时候，有一手我总觉得不应该那样下，可是绪方先生不同意，能留守住那片地是很好，可是，为什么不能再积极的进攻一点呢？”他顿了顿，“也是要看对手的吧。”
　　“以后还要加油，不过，我不会输的。”
　　寂然的声音飘散盘旋，塔矢叹息着停下了自语，看向窗外，目之所及，仅留下透明玻璃上，自己疲惫苍白的面容。
　　用手拍拍脸，站起身：

　　“进藤，”

　　他低下头，轻轻开口：

　　“我不会输的。”

　　末了的语音，竟带上了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坚决，而更惊异的是，身下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塔矢……”进藤瞪着滚圆的眸子，展颜一笑，“恭喜你赢了呢。”
　　“……你醒了……”知道自己的心事被洞穿，塔矢苦笑一下，坐回原位。
　　拍拍进藤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他轻俯下身，发丝略垂遮掩住玉颜，竟是想不出来要说什么。
　　“是我的话，一定不会只是防守的，”进藤闭起眼，悠悠地说，“比起一味的退守，主动出击更对我的胃口。”
　　就好像，与其躺在这里等着新疗法的出世，我更愿意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可是，有的时候你也太冒失了。”
　　皱眉。
　　“我什么时候冒失了？”
　　“没有吗？！上次和桑原老师的对局，如果不是走的急了些，又怎么会有后面胶着的场面？那一次能赢是你运气好！”
　　“他占了我整个左上角，我不拼一下难道乖乖的等死不成？反正后面他也没料到我会直接攻他的大龙。”
　　“我看棋的时候，早就料到了。”
　　“那是因为你常常和我下棋啊，如果对手是你，我自然有别的方法应付，呵呵~~~”
　　“什么叫有别的方法！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别人当傻瓜！”
　　“你本来就是傻……”突然想到现在形势没人强，进藤很识时务的闭了嘴，谁知道震怒之下塔矢会不会跳起来把自己掐死。
　　“呵呵，”他讨好似的干笑了两声，“总之，恭喜你赢了……”

　　突如其来一阵静默，沉沉压了下来。

　　许久之后，才听见塔矢轻轻地说：

　　“傻瓜……”

　　反过手捏捏那纤冷的手指，一撇嘴：
　　“枕头太低了，睡得好难受……”
　　他说着，顺便眨了眨眼，露出几丝狡诈的笑容，塔矢瞪了瞪那一脸得寸进尺的表情，放下外衣，无奈起身，坐到枕边，轻轻扶着他的脑袋搁上自己的腿。
　　“呵呵，好舒服~”阴谋达成后，进藤幸福的感叹了一声，“今天的对局怎么样？”
　　“……”
　　“嗯？”
　　“……还算顺利，只是在中盘时有些棘手……”
　　“哪里棘手？说说看嘛~”
　　“……那我还是从头说好了……”
　　…………
　　禁域般的话题一经启口便如流银般喷泻而出，塔矢闭起眼向后靠去，一边回想棋局一边信口应答着，进藤也笑嘻嘻地玩弄塔矢的衣袖，安静地听着，并未思考太多，只是时不时插进几句权作笑语。
　　墙壁上的指针瞬息掠过，再一抬首，真正是到了夜深人静。
　　“棋院换了新的自动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用这句话作结语，塔矢呆了呆，只好追加了一句，“拉面店也扩大了。”
　　进藤噗嗤一声笑开：“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地铁站前又多了一只流浪猫呢？”
　　感到背上的手一僵，他笑叹一声，淡淡地说：“是不是要回去了？直接说就好了啊。”
　　塔矢睁开眼，低下了头。
　　进藤枕在膝上的笑脸映在冷光灯下竟带着一点清冷，一点浅淡，和一点点陌生。
　　“早点回去吧。”
　　他转过身，依旧清亮的眸子笑意盈盈：
　　“今天，真的很开心。”

　　指尖冰凉划过额际。

　　“……我也，很开心。”

　　站起身，拿起衣服，一披套上，床上突然又有了动静。
　　“呐，塔矢~”进藤蜷了蜷身子，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口齿不清的开始呢喃。
　　“其实呢，一开始我真是死都不想住到医院里来……”
　　沉默片刻，有些黯然的眸子渐渐染上几许怀念。
　　“可是呢……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的呢……比上一次，比想象中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仿若发现了什么，他突地转过头，嘻嘻一笑：
　　“是不是因为有你在呢？”
　　未及反应，灵眸一闪，笑着数起：“不只有你，还有和谷，还有伊角，越智也算上吧……”
　　雄心壮志的想把脑海中的人名搜索一遍，可还未过三便睡意朦胧起来，塔矢微笑着摸摸他光溜溜的脑袋，看着那对琉璃般的眸子伴着一个幸福的小呵欠慢慢阖上，才抿起唇，关上门，退出了房间。

　　归家的路上，迎面划过微凉的夜风，抬起头，才想起，已近金秋。
　　天边一轮水色的月，缩在浮云后，莹润的光芒也带上了几分雾色，宛若那一天进藤望向窗外时透明的眸子。
　　“天还没有亮吗？”他撅起嘴，抬起还留有针孔的手背附上眼睑，“还是，我看不见了呢？”
　　白色窗纱后映着淡蓝的天，屋外温暖的阳光射在脸上火热的痛。
　　进藤遮住眼，既没有哭，也没有笑。
　　半晌，才放下手，轻轻地问：
　　“塔矢今天没有比赛吗？”

　　刺眼的车灯自眼前扫过，眯起眼，干涩的有些难受。
　　身边传来一阵细碎响声，他蓦地停住脚步，向后望去。
　　一片早衰的落叶悠悠落下，砸在空荡的石板街上。
　　回音一片。

　　什么时候开始，这条路上，只剩下了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竟又习惯了一个人来去匆匆。

　　一个人比赛，一个人复盘，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
　　一个人笑，一个人叹，一个人气，一个人悲。
　　一个人，尝尽万千心绪。

　　——是不是因为有你在呢？

　　病房中进藤满意的笑颜顽皮轻灵，他眸里的光彩真挚无更，而自己，却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安心的回应。
　　但是，像现在这样，回首期望时，又有谁会突然出现，给自己一个迷蒙温暖的幻梦？
　　寂寞最是难熬，他从不这么觉得。
　　难过的是，明知不可能，却总是反射性地去做某些事。
　　然后，又不得不习惯性的去接受空荡荡的现实。

　　他是这样，进藤，也是这样。

　　轻轻握拳，而又展开，下午绪方谈到考察学习时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中：
　　“去韩国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考虑一下吧。”
　　惊而抬眼。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烟雾缠绕中，那对淡褐色的眸子永远含着几分高远，薄唇吐出的寡薄也不会少半分。
　　“你总该让自己习惯以后的生活吧。”

　　旁观者清。

　　——进藤，我们，已经，走到了，末路，吗？

　　星眸半闭间，他答应了面前的人。

　　“什么时候走？”
　　“你说呢？”
　　“……我听棋院的安排。”

　　星火匝地，绪方熄灭了残余的烟，伸出手轻拂定了型的刘海，飘出一抹笑。
　　“小亮，”他转身挥了挥手，“好好的去学吧。”

　　然后，你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会完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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