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第三部

　　第五章
　　不要说再见

　　——再见，就是，明天，我们还要相见。

　　想起来要剪发时，正好是住院的前一天。
　　那一天中午招待塔矢吃了一份有史以来最美味的自制拉面，随后约好了晚上要去常去的的店里再吃一次，夜宵则定为母亲的爱心面条。满意的订好计划，进藤躺在床上，捧着肚子得意地笑着。一旁塔矢则跪坐在地板上检查着收拾好的行李。行李其实不多，如果不算上满满一包漫画的话。
　　咬着牙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统统翻出来扔在地上，长出一口气，塔矢又把它们原样装了回去。躺在床上的人当然不知道他赖以为生的消遣险些遭到没顶之灾，仍是悠闲地看着窗外飘过的浮云。
　　当第十一片云掠过头顶的时候，他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头发呀！”
　　“头发怎么了？”塔矢回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好友一头乱毛，“的确很乱……”
　　“不是不是！”进藤摇着手蹦下床，“忘记剪头发了。”他比划一下，“我记得，要把头发都剃光的，要不然等它掉光也太难看了。”
　　“那……反正行李也收拾好了，现在去剪好了。”
　　“现在……”转过头看着窗外高照的艳阳，进藤咬咬下唇，没有说话。
　　塔矢放下包，扳正他偏侧的脑袋。
　　“发剪在哪里？”
　　看着对方惊喜的表情，他恨恨的咬牙：“你不就在等我这句话嘛。”

　　围上白布，钢硬的剪齿碰触到黑发时，塔矢停了下来。身前那个人静静的坐着，看不见表情，也听不见声音。窗纱合着微风掀起朦胧的帘幕，发丝飘散开来，拂过手背，带来一点点细微的柔软。
　　“开始了哟。”
　　“嗯。”
　　“喀嚓喀嚓”的声音沙沙响起，一绺绺发丝自刀背指尖滑过，只是一瞬间，便落在了进藤膝上的麻布上，剩下的，三三两两散落在脚旁，也有的，顺着微风，划过脸庞，飘向房间的角落。明知道开着窗会有这样的结果，两个人还是有志一同的没有去关紧窗户。
　　微醺的夏风拂面而过，碧蓝天幕上，淡云掠过。屋外款款摇摆的椿树叶，房内纷飞零落的发丝，飞起的发剪，细心的眸子，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天上的神明，请帮我，永久的看着这个瞬间。

　　请帮我，挽住这流沙般的时间。

　　“阿光，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等等等等……”
　　“车子已经来了呀，你这孩子……”
　　美津子唠叨正欢的时候，他宝贝的儿子终于出现在门口，拎着鼓鼓的布包大汗淋漓的挪出来。车主见状急忙上前，一把抬起包塞进了后备箱。
　　“走吧。”淡淡的声音。
　　“啊……谢谢……谢……”诚恳的道谢中断在抬眼的一刹，“绪方先生……”
　　“不关小亮的事，是我查到你退出的原因的。”
　　“那……那……”
　　“你的好友都知道了。”戴上墨镜，绪方打开车门，“这种事，你以为能瞒得住谁呢？”
　　“……”那也稍稍瞒得久一点呀……
　　苦苦念叨着钻进车厢，从身上翻出帽子展平放在膝上，进藤愣愣地看向窗外。
　　塔矢今天没有来，因为还有手合。以后住院的日子也要说清楚，不要每天跑来跑去的，虽然是下了这样的决心，但是，每每想到，若是换了立场，自己可能会死死坚守的住在医院里也不一定。思及此处，便怎样也说不出“以后不要来了”或者“专心下棋”的话。
　　前一天晚上吃完拉面后，停在地铁站前，才真真正正的有点意识到，这一次，是要分别了。
　　也许将会是最后一次，他们两个人，在这里道别。
　　从棋院回家的这条路，好长一段时间，那个人只能独自去走了。
　　以后的每一个清晨，他再不用看着棋赛的时间计算脚程，却也再不能看见那温润如玉的浅浅笑容。
　　很多事，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该怎样去习惯。
　　也有更多的事，不到最后一次做的时候，不知道去害怕。

　　而昨天，到最后，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便仓皇的去赶最后一班地铁。

　　风景一逝而过，快得连一眼也没看清。

　　悠悠的岁月，沧桑的时光，年少别离，又怎知再见的滋味。

　　住院的日子无聊且无趣。
　　这是进藤被没收了所有漫画后总结出的生活状况。
　　塔矢每次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人摇头晃脑的靠着枕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床边的矮柜上堆满了水果，自从三天前进藤打翻了花瓶后，护士小姐便把鲜花挪到了安全的地方。而每次和谷偷偷带来的周刊则是中途就被搜出来，直接充公。
　　“真是的，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护士小姐薄怒的责备不知道是对着哪一个人。
　　而后，伊角便会闪过来左一个笑脸右一个鞠躬的把和谷拖出去，并且保证下不为例。
　　越智也会坐着高档轿车过来，环视一番病房的环境，再瞪进藤两眼后默默不声的走人，然而知己莫若敌，进藤私藏的掌上游戏机便是越智放在水果篮中送来的，虽让忘记送上替换电池和充电器，但好歹也打发了几个小时的时光。
　　本田啦，阿福啊，奈濑啊，绪方先生啦，桑原老头啦，络绎不绝的来探病，让进藤觉得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是一块做明星的料。
　　这样的日子，虽然抱怨不已，却比想象中过得快上很多。

　　第一次发病时，还以为自己大概熬不住了。

　　入院后的观察显示状况比原先估计的更为糟糕，复发的肿瘤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着，待到再一次检查时，能不能进行手术，已经成了最大的问题。
　　知道惬意的生活不会过很久，却没有想到会那样的短。
　　那一天如平常般和护士小姐斗智斗勇，难得的胜利却结束在急救台上，再睁眼时，又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让他恨不得立刻再睡上三天三夜。

　　这一次，已经不行了吧……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恍恍惚惚，梦境流往中，总觉得自己还想再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令多少人伤心欲绝的话。
　　生死一线间，他留给身边人的，只有那一句话。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无论怎样的呼唤，也无论多少急救的措施，始终，都只有这一句话。

　　塔矢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轻轻地摇晃着，大声的呼唤着，以至于最后愤怒的咬破了下唇，涌出鲜红的血丝。到最后，被架走摁在床上打上镇定剂的时候，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执念。

　　——这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进藤的意识里，只剩下了午夜中深黑色的地铁站。
　　那个，他没有来得及道别的夜晚。

　　有些事，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永远，

　　永远，

　　永远……

　　再睁眼时，已是一片阳光明媚，雨过天晴。
　　母亲流着泪惊喜万分的看着他，远山也笑着探出手抚摸他的额头，塔矢并不在身边。
　　“那孩子，今天有手合呢。”母亲如是说着，“他累坏了，其实，真的应该去休息。”
　　眯起眼睛，挤出一个微笑，再次沉沉睡去。

　　当晚塔矢来的时候，也带来了比赛胜利的消息，进藤又是自豪又是嫉妒的说：
　　“我就知道塔矢不会因为这种事而输棋的！”
　　看见上方冷冷的眼神当即闭口，准备装睡，意识却格外的清晰起来。
　　塔矢静坐在床前的身形比前几天略略单薄了几分，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伸出手，摸索到塔矢的指尖，紧紧拽住，“让我看一看。”
　　本能的想抽离手指，却在最后一刻忍住。进藤的眼睛瞪得格外大，拼了命的撑起身体想看清楚他。
　　低下身扶助他轻颤的双肩，塔矢轻轻地说，“我没有事，只是最近比较累而已。”
　　“……你靠近一点……”身下的人有些吃力地伸出手指，拽住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我好像有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了……”

　　眉尖轻轻一跳，被拉住的发根也隐隐作痛，他站起来，轻轻推开了手。
　　“我要回去了。”只留下这一句话，拿起衣架上的衣服，向门外走去。

　　“塔矢……”

　　搭上门把的手终是放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不远处黯淡灯光下一星依旧明亮的眸子。
　　病床上的人扁着嘴不满地唠叨：“你该剪头发啦，这么长会长痱子的！”停了停，看塔矢默不作声的身影，只好老实的招供：“我是有点嫉妒你有头发啦……但是，是真的太长了……”
　　“……”
　　“那个……路上小心……”
　　“……”
　　“再见……”

　　——再见。

　　门轻轻的合上，隔开了两声叹息。

　　第一次发病后，远山取到了最先研制出的药物，临床的效果还不错，看着进藤鲜活的表情，他不禁欣慰一笑：“总算你争气，没有糟蹋这么好的药。”
　　化疗仍在稳步进行中，虽然已渐渐没有了效果。终于有一天，进藤不必再每天经受那个仪器放射性的刺激。心情大好的他，激动得拉着塔矢吐了一个晚上的废话。
　　头发稍稍剪短后，塔矢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心情也还不错的样子，至少和进藤在一起时总是有说有笑，偶尔还精力旺盛的吵上两句。
　　“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啊！”
　　和谷有一次忍不住大声的抗议起进藤的聒噪，而当下午，进藤第二次发病时，他后悔得差点咬下自己的舌头。
　　随之而来的，
　　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
　　.
　　.
　　.
　　.
　　.
　　.
　　一次比一次凶险，一次比一次频繁，多少次他们都以为他回不来了，多少次他又顽强的睁开了眼睛。

　　“已经没事了。”放下电筒，远山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一旁的护士小姐拿出毛巾，拭去昏迷中进藤吐出的秽物，一切料理干净后，美津子重新坐在了他身旁。
　　“阿光……”
　　颤抖着稳住身子，她把脸埋在儿子冰凉的手掌中，喃喃呜咽，“不要再吓妈妈了……”
　　身后，丈夫关上门，慢慢走过去，为她披上薄薄的外衣，而后，圈住她瘦弱的单肩。

　　——不要怕，痛苦的事，我们一起承担。
　　我们是，一家人啊。

　　寂静的夜无边的在窗边延伸开去，这样的夜晚，也总有着繁星点点，有着那些脆弱而绵长的光芒。

　　医院的长椅冷冷清清冰冰凉凉，塔矢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捧着绪方倒给他的咖啡。几分热气升上眼眶，熏红了眼，他抬起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漏出一个淡苦的笑。

　　“再见，就是明天一定还会再见面的意思啊。”

　　那一天，顽皮的病人靠在床边信口扯到了这句话，还理直气壮地说：“要不然还不如叫永别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据进藤的描述是很精彩。
　　现在想想，进藤从来没有说过要活下去之类的话，甚至连我要努力这样的决心也没有表达过。
　　可是，每天晚上，甚至于，每一个转身的瞬间，他都一定会轻轻唤住他。

　　笑着说，再见。

　　那时候，他也会微笑着点头。

　　说，明天见。

　　——不要说再见，我不说再见。

　　因为我们，一定还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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