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题

　　“沈练，你来。”
　　也许是因为课下仔细研读了谢荼开的第二张书单，也许只是源于单纯而强大的适应力，总之沈练也渐渐习惯了谢荼每周课上都会点自己回答问题的举动，甚至游刃有余起来。
　　到了大学，老师偏袒个别学生这种事也终于变为心照不宣的共识。大家一面习以为常，一面加倍敏锐地探察着各种端倪。
　　“沈练啊。”
　　近几周的课间，同班为数不多的几个一起上断代的学生都会向沈练靠过来，对于这种赠品性质的变化，沈练尚能维持表面的泰然处之。
　　“今天下午你去么？”
　　“去哪里？”
　　“你不知道？班级公告栏不是都贴了嘛，香港几所大学要来招交换生，我们系分到两个名额。”
　　沈练对楼道里那块白板一直是熟视无睹的，眼见面前几人都面露稀罕，倒是生出点兴趣来。
　　“是么，我倒没注意，是今天下午？”
　　“你也要去？”
　　沈练沉默着，直到看清对方眼底的焦虑，“……去见识见识也好。”

　　中午回寝室，沈练在公告栏前停了片刻记下交换生面试的时间地点。原来班里在这块泡沫塑料板上还做了蛮多花样，甚至在天气预报旁边开辟了块地方专门给男生挨个介绍每个女生寝室的概况。沈练翻了下那叠钉起来的相亲资料，感慨着这种情况发生在中文系也不知是男生饥渴还是女生心急。
　　寝室门虚掩着，推开的瞬间沈练顿有片刻胆怯，但好歹只有林小开一人。
　　“打算出门？饭吃过没？”
　　估计是嫌热，林小开一早穿出去的开衫耷在椅背上。他正套着件短袖就答话，声音听不真切。
　　“这不正要出去吃么。”
　　“你一个人？”沈练也就随口一问，没想见林小开一脸的不自然遮都没处遮。
　　“……跟杨伟共进午餐就这么难以启齿啊。”
　　林小开的不自然终于上升到纠结程度。他耙耙头，靠到沈练桌旁。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在我面前，他就醉了三次。两个大男人能有个毛啊，有必要搞到这地步么？”
　　沈练喝口水，抿了会才咽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喉头滚过咕嘟一声。
　　“他再找你你别理他。让他一个人演去呗。”
　　“沈练！”
　　林小开怒了，但那怒气并不纯正，掺着比例不小的难以置信。到这时，沈练才惊觉从刚才开始，自己一颗心就持续下沉着。真的沉到底部，以往的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就显得可笑起来。念及可笑，沈练倒是真有了笑意。他那副类似于笑的表情成功化为致命的稻草，林小开眉头一震，终于口不择言。
　　“沈练你真不是人、你真他妈不是人！杨伟待你……”他猛一刹车，迟疑、懊恼，还有很多别的情绪都涌到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沈练别开眼，不忍看那一脸狰狞。对林小开，他是真的心存感激的——到了这个时刻，他还生怕伤到自己。自己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本也是在他的理解和袒护下才得以维系。
　　“好了，可以了。”余光里，林小开近在咫尺，沈练努力不去看，“你知道些什么。”
　　这句话的语气太难把握。反问、疑问，总免不了引往同一个难看的走向。最终，沈练把它说成了干瘪的陈述。这样的确是最为合适的，沈练心想，林小开的确知道些什么，但他也只是知道些什么。
　　这类事情总是这样落幕。其中一方率先冷却，于是，彼此都再没有勇气去提及。若是双方都盼望着早些翻过这页，于是时间就仿佛真的可以快起来。

　　林小开出门没一会，手机就响了。沈练看一眼，后脑的某根神经就隐隐抽起来。这次事隔三周才又打电话过来，母亲大人内力见涨。
　　“喂，是我。”
　　“……我知道，有事么。”
　　“怎么，没事就不能打给你啦？”
　　“妈你有事说事没事拉倒。”
　　“干嘛啦？对你妈凶来凶去你很有出息的哦，真是……”
　　“你说不说，不说我挂了。”
　　“……哦哟你杨阿姨都问到我这里来咧，说是杨伟几个礼拜没回家。诶我说你们这些男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人家外地学生恨不得天天回家了你们倒好，家就在本地每周回来一趟都不肯。三请四请地，哦，把你们养大了反倒欠你们啦！……”
　　沈练用力将手掌抵住后脑，神经痛若是缓和些，自己就能多点心力去忍耐别处的伤痛。这种情境他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有经验：走神在这类关头总是好用的——如果可以论成败，杨伟肯定是成功的。即使狠言狠语逼退他，沈练的生活里也找不出一块杨伟不曾触及的领域。杨伟没回家会问到他这里，杨伟买醉会有人来责问他，总有人在不断提醒着沈练一个事实——他无法摆脱杨伟。
　　“沈练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啊？你到底懂不懂尊重人啊？我问你杨伟最近在忙什么忙到他那么懂事一小孩都有家不回了。”
　　“……他除了忙实验还能忙什么……这次他导师提他当二作，总归要卖力点的。”
　　“二作？”
　　“第二作者。不再是以前的廉价劳动力了，这次他们的实验要是做出名堂么，他也能分到不少好处的。”
　　不出意料，接下去照旧是一大段的杨伟颂。沈练逮着空挡插话进去。
　　“跟你说个事。今天下午有个交换生面试，我想去试试。”
　　“交换生？哪里的交换生？”
　　沈练刚要开口他妈又自顾接下去，“算了，你不要说，我来猜猜看。呵呵，你们这个专业能交换到什么地方去，无非是亚洲几个小地方罢了。不是香港么就是台湾，好一点么也就日本韩国这种。你说我猜中了没？”
　　“……”
　　“哼，不出声那就是猜中了。我跟你讲，沈练，你既然选择了这个专业，什么交换啊出国啊你就不要想了。中文中文，除了蹲在国内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啊？你出去了也是帮我烧钱我凭什么拿自己的钱去给你烧啊？”
　　沈练越不说话他妈就越声势浩大，甚至听得出些许得意来。
　　“你怎么不说话？你平时不是很会跟我犟吗你现在怎么不说话了？说不出话了吧，因为这根本都是事实！我老早帮你讲，男小孩不是读理科就是读工科咯，你不听，非要自己选专业。现在后悔了吧！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那你就给我撑下去，不要半当中还想着靠着我出个国什么的。我算是看透了，你这个小孩啊我算是白养了，这辈子想靠到你是不可能了。所以我没钱给你再去折腾，我的钱啊留着自己养老也不给你增加负担。你么快点独立就可以了，要求不高吧？管你以后是一千还是两千啊，活总归活得下去的咯。反正你以后怎样也不要来找我，记得这都是当初你自己种下的苦果！”
　　沈练他妈这一大段话讲得是酣畅淋漓估计她自己也挺满意。沈练又不似往常那般和她死磕，于是打算见好就收给沈练留点反省空间。挂之前，沈练他妈终于记起打电话的初衷，“你跟杨伟说一声，再卖力也要当心身体，不要以为年轻有的是本钱就可以一个劲儿拼命。五月二十四号不是杨阿姨生日嘛，再忙再忙那个礼拜你和杨伟都要回来，两家人一道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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