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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把子
那人从她手里接过红薯，然后低头，忍辱负重地咬了小小一口。
“怎么样？”春禾期待地问。
刘显愣愣地，又咬了一口红薯芯子，不敢想象世间竟有如此好吃的食物，看外表朴实无华，内在却又软又糯又甜，比肉还要好吃！
他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香。”
久久未经食物熨帖的胃肠彻底造了反，仿佛伸出千百只小手来，在食道里抓挠，想要红薯来填满它们。
刘显迫不及待地大口地吃了起来，一不小心，哽住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好在一旁的春禾发现了，替他捶了捶后背。
“哎呀，你慢点儿吃，红薯吃快了，是会噎死人的。”
在她的帮助下，刘显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这下知道细嚼慢咽了。
春禾发现他这人吃东西一旦慢下来，还挺有范儿的，他长得也挺好看，不让她刚刚怎么会把他认成女鬼呢？
可惜了，生了一张这么好的皮相，却去做了太监。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忽然生了些好奇心，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哎，你是哪个宫的太监？”
那人斜着刮来一眼，似乎是懒得回答她的问题。
春禾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不管你是打哪儿来的太监，兄弟，好歹咱俩也是分食过半只红薯的交情，我呢，初来乍到，你以后就多罩罩我，等我将来发达了，一定不忘了你的好，怎么样？”
刘显将半只红薯解决完，这才纡尊降贵地分了半个眼神给了旁边的人，见她双眸亮晶晶的，一副要讨便宜占的滑头样，顿时心底冷嗤一声。
“谁跟你是兄弟？”
啧！
这人，嘴巴还没抹干净，就翻脸不认人了！
春禾在心底骂了好几声“忘恩负义”，嘴上却亲亲热热地说道：“哎，别介，你要不乐意做弟弟，我吃点亏，喊你一声大哥也成……对了，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
刘显越发惊异于这女人的胆子，竟敢来问他姓名，他凉凉的目光往她脖子上招呼了一下，只觉得很适合放在断头台上。
过了片刻，他低声说：“刘显。”
“刘……显？这名字咋听着这么耳熟呢？”
春禾挠了挠脑袋，想不起来，只好抛去一边，按着刘显的肩膀说：“刘公公，从今天起，咱俩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我叫春禾，在浣衣局干活儿，你有空上那儿找我玩儿去，当然，带点吃的就更好了……”
春禾摸着鼻头，终于表明了自己打的小算盘，也不知道主事嬷嬷还要克扣她的口食多久，现在，能认几个大哥就认几个，多个朋友多口饭吃。
刘显看着肩头搁着的那只爪子，很想一刀剁掉，但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动。
倒是春禾扯了个哈欠，看看夜空，又扭头对他说：“刘大哥，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快回去吧！”
说完从地上站起来，脚尖拨来一些灰土，将火堆的余烬盖熄，然后从冷宫的角门一溜烟地出去了。
刘显望着那轻快的少女背影，陷入一阵沉思。
-
翌日傍晚，浣衣局。
年轻的浣衣宫女们穿着短褂粗服，一个个搓衣裳的搓衣裳，提水的提水，在院子里来往穿梭，忙得脚不沾地。
而老嬷嬷们仗着年事高，资历深，便心安理得地坐在檐下，嗑着瓜子拉闲篇儿，看着手底下这帮人忙前忙后地活儿，谁要是偷懒了，便“懒蹄子”、“小/娼/妇”地浑骂上一通。
不一会儿，派去领饭的小宫女提着菜篮子到了，这些老嬷嬷们便捶着酸痛的后腰，慢腾腾地从檐下起身，在一口老井边坐下，一个个嘴里怨声载道，仿佛做了什么事累着了她们一样。
小宫女将菜篮子上的布掀开，主事的兰嬷嬷往里瞧了一眼，登时皱起眉头，把筷子一摔：“怎么又是青菜豆腐白馍馍，昨日是这样，前日也是这样，肉都哪儿去了？”
她是领头的，她一发话，其他婆子们也纷纷叫嚷了起来。
“就是，三日没沾荤腥，我都快不记得肉是啥味道了。”
“没肉的话，喝口汤都是好的啊，这馍硬的跟石头一样，怎么咽的下去？”
这时，一个嬷嬷狐疑地扫视了那送菜的宫女一眼，疑神疑鬼地嚼舌头：“要我说，该不会是文苑这丫头偷吃了吧？”
此话一出，五六个婆子眼神锐利，顿时落在了叫“文苑”的宫女身上。
文苑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地道：“嬷嬷们明鉴啊，我绝对没有偷吃！”
“鬼才信你的话！”指控她偷吃的嬷嬷说，“皇上口刁，御膳房每日剩下那么多饭菜，难不成都是青菜豆腐？”
文苑加倍地喊起了冤：“我真的没有偷吃！冤枉啊！”
“喊什么喊！有没有偷吃，闻一闻你的嘴就知道了！”
那个嬷嬷说完，便伸出一只铁笊篱似的手，要来捉她的下巴，文苑惊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她来之前确实偷吃了半边油鸡，得亏她头脑机灵，眼珠子滴溜一转，一串辩解的话飞快地从嘴里跑出来。
“嬷嬷您不知道，御膳房剩了许多菜是没错，可那些菜怎么能轮上咱们浣衣局的份儿呢，御膳房那帮太监，都是群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人精，有什么好饭好菜，都尽着敬事房、司珍局、司宝斋那帮人去了。”
众嬷嬷听了这番煽风点火的话，便都义愤填膺起来。
“御膳房这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也不看看每日他们的臭衣裳是谁搓洗的，小心咱们给他们撕个大口子，让他们赤着身子没衣服穿！”
“哟，那可不行，太难看了！别脏了咱们的眼！”
“可恨咱们没分去好点儿的地方，不然也教我们尝尝皇帝口里的菜是啥滋味呢？”
一群老嬷嬷们掩口娇笑起来，那领头的兰嬷嬷却始终一脸严肃，只见她那如电的目光忽然往旁边一甩。
“春禾！你愣着干什么？”
春禾本来在老井边提水，因为腹中饥饿，眼珠子便黏在了那篮子饭菜上头，被嬷嬷们万分嫌弃的青菜豆腐，在她眼里却成了山珍海味，正想着要不要趁她们没注意，悄悄踅摸一个白馍馍过来，就被兰嬷嬷抓了个正着。
她立马老实地一缩脖子，将装满水的水桶从老井里摇起来，然后双手提着把手，吃力地往水盆的方向走。
可坏就坏在她没吃饱饭，昨天吃的几个红薯早就消化完了，身上没力气，一下两眼发黑，踉跄几步后，水桶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水“哗”地一声，全泼在了离她最近的兰嬷嬷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半点都没浪费。
兰嬷嬷腾地一下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浑身滴水，面如恶鬼，连指着她鼻尖的手指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你……”
春禾圆睁着双眸，脑中一片空白，只划过几个漆黑的大字——她、死、定、了。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兰嬷嬷一声令下，便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站出来，一左一右地拧了春禾的臂膀，春禾疼得龇牙咧嘴，连忙道：“轻点儿，轻点儿，我又不跑。”
“还在这儿油腔滑调！”
兰嬷嬷冷得面色铁青，心中的肝火愈发茂盛，瞪着这不服管的宫女道：“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春禾张嘴喊冤：“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啊，我这纯属手滑！”
“哼！手滑？这里这么多人，你不泼她们，怎么偏偏来泼我？”
“这……”春禾一不小心，又说了个大实话，“您离我最近啊。”
兰嬷嬷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指着她骂道：“贱人，还敢狡辩！分明是你恨我罚你不许吃饭，存心报复于我！”
“……”
话都让你说了，她说啥啊？
春禾万分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
偏偏一旁的文苑这时站出来道：“兰嬷嬷，我有件事想要检举。”
众人都心道兰嬷嬷这时正在气头上，她这是打得什么主意，早不检举晚不检举，偏偏这时候跳出来。
兰嬷嬷本人也颇没好气，正想让她下次再说，不料文苑突然指着春禾道：“我要检举她私通！”
众皆哗然，私通！这是多大的罪名啊！
宫女私通，可是要被拖去慎刑司乱棍打死的！
兰嬷嬷也一时变了脸色，冷冷地道：“文苑，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文苑信誓旦旦地道，“我亲眼见到的，昨日半夜她不睡，突然起身出了门，我觉得蹊跷，便一路跟着她到了冷宫附近，后来见着一个太监与她举止亲密，定是她的奸/夫，嬷嬷如若不信，可亲口问她。”
兰嬷嬷的视线转移到春禾身上，问：“她说的是真的么？”
“这个……”
春禾一时没了话，这要她怎么说呢？
她又想昨晚被人跟踪了，她竟然都没有察觉，难道是肚子太饿的缘故吗？这姑娘也真是，这时候了还来检举她，什么仇什么怨啊？
她抬眼瞅了瞅文苑，心道还真是个有仇的，只不过不是跟她结的仇，而是跟原主结的。
原主不是一开始就分配到浣衣局的，她本是淑妃身边的梳头婢女，一次给淑妃梳头时，不小心扯痛了她，便被打发到这浣衣局来了。
洗衣服可是件苦差事，遇上温暖的天气都还好，要是到了寒冬腊月，双手往那冰的刺骨的井水里一浸，能冻得人牙齿打颤。
搓衣服就更累了，长年累月地坐在小板凳上，日子久了容易腰肌劳损。
原主含了满腹的委屈，偏偏浣衣局的人也不安分，比如这个文苑，就是个惯偷，她偷了原主的几罐涂手的雪肤膏，被原主抓住了，还不承认，两人闹到了兰嬷嬷跟前。
兰嬷嬷不分是非黑白，一昧偏袒文苑，还劝原主息事宁人，既然来了这儿，就安心待着，别成日惹事儿，伤了大家的和气。
她之所以说这些话，是因为文苑懂做人，偷来的雪肤膏大头都给她们几个嬷嬷分去了，可是原主不知道，她原本就心高气傲，痛骂她们这起子人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好货，挨了兰嬷嬷一耳光后，更是一头撞上洗衣池自杀。
唉。
看来这黑锅又得自己背了。
春禾心中叹气，听那兰嬷嬷喝道：“不说话，就当你承认了，春禾，与你私通的是哪个宫的太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大胆！还敢撒谎！”
“我是真不知道。”
“将她给我捆了，按进洗衣池里清醒清醒！”
“等等！等等！”春禾急了，满头大汗地阻止，“嬷嬷，据我所知，您没有动刑的权力吧？”
兰嬷嬷冷哼一声：“我既然是这里的主事，当然有权力管教手下的宫人，给我抓着她！”
话音刚落，那按着春禾的哼哈二将便将她提了起来，一路拖到洗衣池边，按着她的头脸就要往里浸。
那可是冷水啊，寒冬腊月的，都结了一层薄冰，这要浸下去，岂不是会冻死！
春禾吓得面色惨白，不顾脖子上那巨大的力道，拼了命地往上仰，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顿时看到了一丝曙光，扯开嗓子大喊。
“刘大哥！刘老大！快来救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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