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酒精

　　人很难去预估某一个瞬间有多长，或者有多重要。直至这个瞬间消散，成为印刻在脑海里的珍贵回忆。
　　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睛的时候，季青柚都会想起那个瞬间，想起虞沁酒和她说的那句话。

　　过了这么多年。

　　季青柚仍是没有很喜欢自己的眼睛，所以她学会了戴眼镜，让薄薄的镜片遮住自己的眼，显得凌厉，冷淡，遮掩五官中的柔润感。

　　但在KTV洗手间洗手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忘了戴眼镜。

　　打开水龙头后，淅淅沥沥的水流声传来，她一抬头，便发现了这件事，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线条柔软，眼尾偏长，微微下弯，眼型饱满。
　　眸里总是湿润，水分很足。

　　/很漂亮/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这句话，甚至还自动渲染出了虞沁酒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语调，好似她的记忆力真的这么好。

　　竟然还能记得那时的气味。

　　季青柚盯了一会镜子，轻阖眼皮，垂下眼，关上水龙头，没有再照镜子，走出洗手间后，她遇到了靠在外面墙边上的陶幸子。

　　看到她出来后，陶幸子似乎被吓了一大跳，有些慌乱地站直，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季医生，你忘记拿眼镜了。”

　　季青柚接过来，没有马上戴上，只从兜里掏出眼镜布擦了擦，说，“谢谢。”
　　陶幸子咬了咬唇，“季医生，原来你不近视吗？”
　　季青柚擦镜片的动作顿了顿，“嗯。”
　　陶幸子有些疑惑，“那为什么还要戴眼镜，不会很不舒服吗？”

　　镜片擦干净之后，季青柚重新将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透过透明却仍旧多了一层质感的镜片望向她，漆黑的瞳仁里没什么情绪，解释，

　　“手术的时候不会戴，有时候会有一点不舒服，但总体上，会比不戴更好。”

　　她声音很轻，“陶医生，我和你想象的，看到的，听说到的，都很不一样。”
　　陶幸子微微抿唇，低下头说，
　　“我知道的，季医生，你那天说的话，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我自己确实没有弄清楚，所以暂时不会打扰你了，也会把自己的感情整理清楚的。”

　　季青柚“嗯”了一声，和陶幸子分开之后，路过一个包厢，里面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轻软，咬字含糊，唱着一首跑调的歌。
　　季青柚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听出来那是五月天的《私奔到月球》，歌词是私奔到月球，音调却好似跑到了火星。

　　里面的人全然不知，唱得轻巧。

　　季青柚没能继续迈着步子，倚在走廊的墙边，开始心甘情愿地浪费时间，听上这么一首完整的跑调歌。

　　有几个上完厕所的女生走过来，小声地讨论着，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她都喝两瓶了……别到时候还让我们送她回去。”
　　“拿钱办事，这时候偷偷走，要是被投诉怎么办？”
　　“她下的三小时陪玩单，这才两个小时不到。”
　　“但是她也没理我们啊，刚刚接了一通电话，然后就是一个人喝酒，唱歌又……不太好听，我在里面坐着都难受……”

　　听上去像是点的陪玩。
　　虞沁酒为什么要点陪玩？

　　季青柚这么想着，却还是走到她们面前，礼貌地说，“我来接我朋友，你们可以回去了，谢谢。”
　　“啊？”有个女生很警惕，“你怎么证明？”

　　季青柚垂了下眼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包厢里轻软的女声停止，只剩下伴奏音乐。
　　她推开包厢的门，看到了坐在沙发里，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膝盖里的虞沁酒。
　　伴奏声音在这一刻变大，衬得虞沁酒在这一瞬间很寂静，昏暗的朦胧蓝光映在她背上，身影看起来格外纤薄。

　　仿佛一碰就碎。

　　季青柚的手还紧紧攥着门把手，她出声，
　　“虞沁酒。”

　　虞沁酒好似颤了一下，埋在膝盖里的头便抬了起来。
　　发丝微乱，眸光有一瞬间的迷离，可看到她之后，便亮了一下，眉眼缓慢弯起，朝她轻柔地笑，

　　“季青柚，好巧哦。”

　　几个陪玩女生见她们打了招呼，便松了口气，拿了包走人。临走之前，虞沁酒还笑眯眯地挥手和她们说再见。
　　包厢里便只剩下她们两个。

　　季青柚松开紧握在手中的门把手，走过去，看到虞沁酒微醺之后泛红的眼尾，眸子里的水光似乎伴着头顶纷乱的光束在摇晃。

　　手机被扔在一旁，闪着明亮的光。
　　有一个没有保存的电话号码显示在屏幕上。

　　“怎么不接电话？”季青柚问。
　　虞沁酒摇了摇头，微微阖眼，“不想接。”

　　季青柚微微抿唇，照着那个电话号码，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下每一个数字，11个数字输完。

　　屏幕上自动跳出季青柚给那个电话的备注：
　　虞睦州。

　　僵麻感好似在这一瞬间将季青柚吞噬，仿若带她回到了那个思绪胡乱的夏日。

　　但很快，明亮的屏幕变暗。

　　虞沁酒按断了那个电话，很轻柔地朝她笑，嗓音却又有些委屈，“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我的电话，就是喊我去参加婚礼，我说不想去，就一直打电话给我。”
　　“那就别去。”季青柚说得很干脆。
　　虞沁酒弯着眼睛笑，“好啊，那就不去，这可是你说的，秦姐姐不会怪我吧。”

　　季青柚盯着她眼底的湿润，心脏倏地开始发麻，发疼，可她只能说，“不会怪的，她怪不到你。”
　　虞沁酒又笑，“那她要是怪我，你得帮我说话才行啊。”
　　季青柚抿唇，“我会帮你的。”

　　我会帮你的，就像我之前一直做的那样，就像你之前一直对我做的那样——她在心里不断重复，并下定决心。
　　大概是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虞沁酒呼出一口气，然后点了点自己有些沉重的头，费力地把KTV音乐关了。
　　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一个电话，趁电话接通之前，又歪头看向她，轻声细语地和她解释，

　　“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她那边应该是中午，我要看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按时吃饭，或者陪我小姨逛街。”

　　虞沁酒和妈妈的关系很好。
　　但世间儿女在和父母关系变亲之前，好似都要经历一个特殊的瞬间。对于虞沁酒来说，这个瞬间就出自于她妈妈出车祸的那一天。

　　从那一天起。

　　虞沁酒就很黏着她妈妈。这次单独回国休两个月的假期，应该已经是她们分开的极限——季青柚听着虞沁酒变得特别轻柔的嗓音时，想起了这件事。

　　“伦敦下雪了吗？南梧市都下了两场雪了，我给你拍，你到底看了没有，还有，你不要随便一个人出门，要是有什么要去的地方，一定让小姨陪着，或者等我回来之后再陪你去，千万不要想着自己做饭……”

　　就算语气有些醉酒的含糊，可虞沁酒还是在电话里嘱咐着这些。季青柚看着她，莫名其妙地，嘴唇变得有些干涩。
　　她用桌上倒扣的水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刚喝了一口。虞沁酒就看了过来，眸子里的光似乎在跳跃。

　　安静了几秒后。

　　季青柚微微抿唇，将水杯放置在桌上，忽然觉得唇边有些甜味，她听到虞沁酒特别轻飘飘地说，“这是我用过的杯子。”

　　她轻咳一声，不太明白为什么用过的杯子还要倒扣起来。
　　虞沁酒便弯起眼笑，声音很轻，“骗你的，傻瓜。”
　　季青柚舒了一口气。
　　虞沁酒又和电话那边说，“嗯，有人，季青柚，你要和她说话做什么？”

　　季青柚挺起了背。

　　虞沁酒看她一眼，故意拖长语调，说了一声“噢”，然后把手机递给她，轻巧地和她说，“我妈要和你说说话。”

　　手指在那一瞬间不小心相触。
　　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的时候，季青柚闻到了淡柔的玫瑰香，是虞沁酒身上的味道，让她有些走神，直至耳边响起温婉的中年女声，

　　“小柚啊，好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

　　她回过神，匆忙地回一句，“嗯，阿姨，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林映香在那边亲切地笑，她一向是个很温柔的长辈，“阿姨挺好的，听说你当医生了，我们小酒还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医生呢，还特地去给病房里的小朋友买玩具。”

　　季青柚看了一眼虞沁酒。虞沁酒笑了笑，做了个口型，好像是，“季医生真厉害”。

　　好似哄小孩子的话。

　　季青柚微微颔首，“应该做的。”
　　“就知道我们小柚将来也会是个很好的医生。”林映香说着，声音变低了许多，“对了，等下能不能麻烦你送小酒回去，我听她声音就知道她喝了不少酒，这么晚了，我有点担心。”
　　季青柚没有拒绝，“好。”

　　挂了电话，虞沁酒又打开了伴奏声音，接连唱了几首跑调到不行的歌，季青柚安静地在旁边听着。
　　这大概是虞沁酒身上为数不多的缺点——五音不全还爱唱歌，四肢不协调还爱跳兔子舞，酒量不好还爱喝酒。

　　才三个而已，不多。
　　很鲜亮，独特的缺点。
　　十年过去，也仍旧没什么改变。

　　季青柚从来不说虞沁酒唱歌难听，每次在其他人捂着耳朵想出去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听着。她的道理很简单：虞沁酒包容了她那么多事情，她自然也应该这样包容虞沁酒才对。
　　等几首唱完了，虞沁酒终于舒服了，满意地把话筒放下，“季青柚，我好像还是只有你一个听众。”

　　季青柚想了想，“这不好吗？”

　　“是挺好的，至少还有你。”虞沁酒说着，歪头看过来，米灰色挑染的发梢在空气中跳跃，语气很柔和地向她述说，“今天虞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和我说对不起，后来虞睦州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也和我说对不起。”

　　她已经不愿意用父亲和哥哥两个称呼，来称呼这两个人。

　　“真是奇怪。”虞沁酒低头，散乱的发落在她饱满的脸侧，依稀可见她有些难过的笑，“我回来之后，一个人的联系方式都没加，他们都能马上找到我的电话，和我说对不起。”
　　她双手抱着膝盖，有些寂静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可是他们越说对不起，越在我面前出现，就让我越难过。”

　　季青柚愣了愣，忽然觉得心脏开始被酸液腐蚀，渗透，传来细密而剧烈的疼痛。

　　她开口的嗓音有些干涩，“虞沁酒……”
　　她想说，你不能这么难过，对身体不好。

　　但是她说不出来“让虞沁酒不要难过”这种残忍的话。十年前，虞沁酒的父亲以一种很让人难堪的形式被发现出轨，他给虞沁酒带来的伤害无法让人不难过。

　　虞沁酒没有看她，饱满的侧脸被摇晃的灯光照得朦胧又柔软，像一戳就破的幻影。

　　“我想找个人陪陪我，但是找遍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发现连一个以前的朋友都联系不上。”

　　说着，她缓慢地望向季青柚，低垂的眼眸抬了起来，静默地凝视她几秒，有些柔润的亮。
　　接着，慢吞吞地伸出手指，轻轻扯着季青柚的大衣袖口，声音有点碎闷感，

　　“季青柚，我有点难过。”

　　幻影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胀大，迅速挤占季青柚的视野和心脏。
　　她静默了几秒，拿起了虞沁酒的手机，如同接到了最高级别的程序指令，在手机屏幕上按下一串号码，拨通。

　　迎着虞沁酒愣住的目光。
　　将自己的手机递到虞沁酒耳边，温热指尖不小心触上虞沁酒饱满的肌肤，触感细腻，仿若一瞬间的电流经过。

　　虞沁酒的眸光颤了一下。
　　季青柚的指尖也颤了一下。

　　情绪弥漫，无法控制。
　　仿若被架在一根燃烧的绳上撕扯，就像十年前那样，不管走向哪一端都很艰难，也都很难达到季青柚想要的结果。
　　她怎么也挣不脱，最终放弃挣扎，

　　“联系我，只要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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