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芳华尽

　　所有的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仿如白雪落地沾染了大地的黑色，不再恢复原本的洁白。父亲定了腰斩，据说那是一种酷刑，刽子手一刀下去斩断死犯的腰，犯人却并不立即就死，在地上挣扎哀嚎，上肢还可以慢慢向自己的下肢爬过去，留下一路不能凝固的鲜血，似留恋而求死不得的人间地狱。所有从犯，家眷，男子发配苏吗沁充军，女子全部没入官妓。

　　父亲，他却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在大堂上吐血昏厥后，便一直没有醒过来。也好，那样他就不用面对即将来临的酷刑。父亲，如果有刀，我不介意送你最后一程，不过是再感觉热血飞溅的荒凉与悲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手上恐怕是少不了粘血了吧。

　　我就那样静静的跪坐在父亲跟前，等待父亲的生命一点点消逝，犹如黑沉沉的乌云一点点的移动，慢到了极点，令人窒息。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是死亡和更污秽不堪的境地。没有了泪，没有了恐惧，只是对生活麻木的承受。因为没有希望，没有欢乐，所以连带把自己沉入深深的黑暗死狱，将自己变作忘川上的一朵彼岸花。

　　通道那头有脚步声响，细幽而风动。道边的烛火惶惑不安的不断闪动，身后的门吱吱嘎嘎的被推开，一个细柔的女声轻声谢过牢卒。我的背脊陡然挺直，是云娘。她来做什么？她还有脸来这里见我和父亲吗？

　　白皙冰凉的手好似没有重量，轻轻摁在我肩上。我侧身，让那双手滑落。那双手却如怨魂一样纠缠不息，重新爬上了我的肩，这次是容不得拒绝的力量。我回过身，木然的对上那双眼。却是让我吃惊，原来那样的浓愁浅黛，遥山眉妩，浅约宫黄，盈盈笑语，一夜间竟然改了竹外疏花，夜雪初积，西湖寒碧，萧瑟袖冷。眼角边多了无数条皱纹，望着我的眼是满满的苦涩。云娘见我看她，忙忙地堆上了笑，却这般的笑不由衷，令人怜悯。

　　“我来看看，你父亲怎样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道歉，云娘说的风淡云清。我死死的盯着她，一如堂上。她却也如在堂上一样，并不再看我，径自绕过我，向父亲走过去。我膝行过去，挡在两人中间。云娘看我这般，低了头，长长的叹气，再幽幽的开口：“未若，有很多事，不是单凭我就可以改变的。我，不过是平凡妇人，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云娘的声音变的尖锐，“况且，唯一能责备我的人只有向远，不是你，而他也不会责备我。

　　云娘跪下来，握住父亲的手，轻轻的唤，满含柔情：“向远，向远。……”奇异的是父亲在这样的呼唤声中竟然慢慢的睁开了眼。先是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恢复了清明。

　　父亲看着云娘，两人的视线牢牢的粘着着，无数的话语就在这样的凝视中交流了千万遍。最后，父亲凄然一笑，开口道：“云娘，我对不起你。这次就算我们两个互不相欠了吧。……”

　　话没说完，就被云娘哭着打断：“我不要互不相欠，你对我也不可能是互不相欠。我跟了你二十年，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为你不断付出，什么也做遍了。你却还是想着她。就是到了最后，你还是决定用我的云裳来换她的江南布衣。你欠我的太多了，你还不清，你还不清的……就算是你的命，本来也是我的。……”

　　父亲勉力抬起手，抚上云娘的脸，柔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原本，我想料理了衣庄的事，交了给未若，便和你隐居去，做一对农夫农婆。可是，没想到，这个变故来的这样快。是我信错了人。咳，我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上天却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云娘听父亲说，一路哭得更是厉害。

　　“我想，我已经油尽灯枯，活不过今天了。你的好，我只能来世再报了。我对你只有最后一个要求。”父亲招手唤我：“未若，来。”我膝行过去，父亲将我推向云娘。“未若，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件心事。她以后的路将更辛苦，我请你照顾她，在你可行的范围……”

　　“不要，不要，为什么，你到死，还是想着她，绿淮，她真这样好吗？”云娘哭着，摇头，不肯答应。

　　父亲拼力，摁住她的手：“不，不是为了绿淮，只是为了未若。她，可怜啊……，请你，……请你……，照顾……，照顾她。”父亲说的言不成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上云娘的衣。“答应，答应……我……”父亲执着的要一个承诺，痛苦的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云娘在泪眼中，向父亲点头允诺了他最后的要求。父亲将我的手交到云娘的手中，微笑着，阖上了眼。

　　云娘抱住父亲，紧紧的，不再松手，泪落下，却无声。而我，则只是看着，觉得冷汗湿透了衣衫。舔过干涩的嘴，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哭了，嘴边有咸味令我苦涩。我抬手抹去眼泪，心里不断狂呼：爹爹，你别死，别死啊。你告诉我，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要害衣庄，害秦家。你不能留给我一堆茫然，就这样走了。爹爹，你一生都不负责任，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活过来，讲清楚啊。

　　有人捂住了我的嘴，我尽力挣扎，是云娘，在我耳边讲话：“别叫了，别叫了，未若。”原来，我竟然把那些话叫出了声。我不再挣扎，却开始放声大哭。云娘把我抱入怀，将我紧紧的摁在她胸前。鼻腔里传来一股淡淡荷香，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香味。

　　云娘在我头顶上轻轻的说：“不要哭了，未若，当心牢头听见。我知道，你心里满是疑惑。可是，现在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这件案子牵涉皇家，涉及改朝换代的大事，连谈起都是要杀头的。或许几年，十年，几十年以后，向远保佑你，让你发现真相，那么请代我报仇。”云娘抚着我的头发，略略停顿，“我原本是想自己报仇后，跟着向远去的。可是他把你那样的托付给了我，我就要苟沿残喘下去。为了向远，为了你，我要忍辱偷生。未若，你要坚强，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会照顾你，直到我死。”

　　原来世间有些事不能说，即便说了，也没人信。有些事是无可奈何，即便是想抗争，也不过是螳臂挡车。世事就是充满了无奈与不可测，在每一个转弯处，人人都身不由己。我在云娘怀里止住哭。抬起头，勇敢却脆弱，我将笑意浮上了嘴，我知道那样的笑比哭还要恐怖。可是在这样的境地，我更要笑，也只能笑。那么就将所有的恐惧，痛苦统统压抑在笑脸之下吧，那样我将更能直面这惨淡的人生。

　　我和云娘为父亲整理了一下身后事，就这样守着夜到天明。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牢狱里的烛火都熄灭了。我站起身，略麻的腿使我有些踉跄。踱到窗边，我仰望着那个小窗，凄凉无比的笑了。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了。未来与我不知要开启怎样的大门，我恐惧却也只能任人宰割。往日的荣华富贵，钟鼓馔玉都成了沧海桑田，未来将是春华落尽，乱愁如织，满怀萧瑟……

　　------------------------------------------------------------------------------到这一章为止，前尘的故事就全部写完了。接下来是今生的舞台了。

　　有时候人生是一个循环，最后将会回到起点。大家看过圆舞吗？跳到最后，还是和最初的人跳。可是到了最后恐怕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全然不会是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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