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

　　冬雪初至的时候，小米住进了医院。

　　在这个她最喜爱的时节里，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从入院，到确诊，不过只用了两天时间。

　　慢性肾衰。

　　对于一个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花季女孩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

　　“怎么可能！”她呼吸急促，唇角却是含着笑意，然而不断闪动的眸子和微微颤抖的唇角还是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我才十八岁，从小到大除了感冒我就没有生过其他的病。医生，你一定是误诊了。”

　　正在写病历的医生终于抬起头看向这个突然冲进医生办公室，甚至还喘着粗气的女孩，他的脸色十分平静，那是一种见惯了各种病痛与生死之后的平静。正欲开口，随后追过来的女孩父母进来了。

　　“小米，你……”办公室里不止一位医生，还有其他的病人和家属，看到这么多人，慌忙追来的中年女子不由噤了声。

　　小米一手扶着桌沿，闻声转头看过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妈，你刚刚是骗我的，对吗？”她的视线又落在后面的男人身上，笑容未变：“爸，你怎么也跟着我妈一起骗我。”

　　男人沉默着，眼神中的悲痛与不忍显而易见。他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因为不忍心看到她受伤的样子，也不忍心让她看到自己眼神中的情绪。

　　看到女儿这个样子，这位母亲终于忍不住留下眼泪：“小米，没事儿的，咱们好好治，很快就会好的。”她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女儿，结果却被躲开了。

　　小米向旁边挪开步子，避过母亲的双手，面上依然带着笑意，声音却颤抖起来：“妈，你干嘛呀！我正在问医生是不是误诊呢！我这么小，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她重新看向医生，眼眶都红了，但还是倔强的笑着：“医生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不是误诊呢！要不你再给我开个单子，我再去做个化验。”

　　医生抬手抚了抚眼镜，心下暗叹，世事无常，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呢？确诊之后他只将结果告诉了女孩父母，就是怕她知道了会接受不了，但是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

　　不过他的脸上并没有起任何波澜，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是这样的，你这个情况其实没那么严重，这两天先住院观察一下，往后服药就可以控制了，以后注意饮食，保持好的生活习惯，其实问题不太大。”

　　小米听到医生的这番话，瞬间就垮下了肩膀，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

　　女孩的母亲上前拥住女儿，颤抖着声音说：“小米，你别这样，咱们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就没事的啊！”

　　小米的父亲也走了过来，他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抬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哑着声音，道：“走吧，咱们别在这儿给医生添乱了，护士还等着给你输液呢。”

　　小米在医生说完那番话之后脸上就已失去了光彩，瘦削的肩头微微缩着，眼神中一片茫然。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才刚上大学，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突然就得这样的病了呢？

　　小米的母亲实在不忍心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她从来没在乐观开朗的女儿脸上看到如此迷茫无措的神情，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身为家里的顶梁柱，小米父亲即便再难过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细心安抚母女俩。

　　一直垂着头的男人揽过母女俩，宽厚的肩膀再也不似往常那般挺直。他轻叹一口气，说：“看这里有这么多人呢，医生也很忙，咱们回病房吧！”

　　——

　　这场雪已持续下了四天，住院部楼下的院子里不时有人清扫积雪，即便这样，要不了多久地上仍然会铺起一层薄雪。

　　从得知确诊结果起已经又过了两天，虽然不愿相信，但小米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慢性肾衰竭，轻者可以存活数十年，重者很快就会双肾衰竭从而死去。

　　呵！病情轻了又如何？她现在不过十八岁，难道以后几十年都得依靠药物吗？那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病房里现在只有小米一个人，隔壁床的阿姨去透析室了，也是肾衰，晚期。

　　小米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眼底一片晦暗。隔壁床阿姨现在的情况，就是她自己以后的情况。双肾衰竭，已经无法进行正常的生理作用，只能依靠透析来维持生命。如果下半辈子都得这样度过，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啊！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父母，还没有看够这精彩的世界，还没能经历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如果真的就这么死去，她怎会甘心！

　　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夫妻俩隔着病房门上的透明玻璃看到女儿落寞的身影，他们的心里也是一阵阵的揪痛，恨不能代替女儿经受这种痛苦。两人不由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神中的悲哀与无奈。

　　听到开门声，小米终于转了转头。一看到是父母，她轻轻勾了勾唇，好不容易扯出个笑容：“爸，妈。”

　　她的眼中毫无光彩，晦暗的脸上浮现出的那个笑容让夫妻俩的心里像被钩子勾到了一样，一阵阵的绞痛，但面上却又不得不隐藏下心底的情绪。

　　“哎！”母亲扯了扯嘴角，不自然地笑着：“刚刚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了，回去之后吃药就可以。”

　　“太好了！我早就想回家了！一点儿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小米笑着说出这句话，神色却看不出丝毫的欣喜。

　　母亲好不容易忍住眼泪，转过身躲避道：“好，我这收拾东西，明天咱们直接就能回去了。”

　　“嗯。”小米依旧笑着，又对父亲说：“爸，我想吃苹果了，您能帮我削个苹果吗？”

　　沉默的男人身形动了动，低声应下来：“好。”

　　——

　　临近年关的时候，接连放晴了两个多月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而小米，再一次住进了医院。

　　这次的病情发作来势汹汹，水肿、失眠、无尿还有其他症状使得她无法正常生活。来医院之后，医生的话更是让她的心像陷入冰窖一般。

　　“你的病情恶化的比较快，左肾出现了萎缩，右肾功能也减退，药物治疗已经不能出现明显效果，必须得开始做透析了。”

　　尽管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躺在手术室的病床上，由医生进行造瘘的时候，小米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她以后真的要这样了吗？自己还这么年轻，难道真的要依靠机器才能活下去吗？

　　由于麻药的作用，她感受不到疼痛，但手术刀在她手臂的触感还有管子插进血管时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脑海中突然涌入无数个念头，可是当她想要仔细感受一下的时候，又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想。

　　第一次进透析室时，看到那么多同样在做透析的病人，见到他们或痛苦，或麻木，或平静，或乐观的表情，那种恐慌感再次向她袭来，她不想经历这些的啊！

　　终于，在得知诊断结果时，在进行造瘘手术时没有流下的泪水，在这一刻，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四个小时的透析之后，她再次回到病房。在这四个小时里，她想了许多，有关生与死，有关现在与未来。

　　——

　　这天难得天气再一次放晴，她靠在床头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忽然来了兴致。

　　“爸，你能帮我找些纸和笔吗？”她的脸色越来越晦暗，那是肾病病人最明显的特征，但现在，那晦暗的脸上忽然多了一抹光彩。

　　寡言的男人这段时间来第一次见到女儿如此有精神，心中生出几分欣喜，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好啊，我这就去给你买。”

　　“嗯。”女孩笑了笑，眉眼弯弯的样子依稀可见数月前的活力。

　　不过十分钟，女孩的父亲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沓信纸和一只笔。

　　“谢谢爸爸。”小米笑了笑，如愿看到父亲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笑意。

　　她接过纸和笔，手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她深深地看了眼信纸上的字迹，才将信纸折成一个纸飞机，打开窗户将之飞了出去。

　　冷风透过打开的窗户涌进病房，小米额前的碎发轻轻随风摆动，她面对窗外看着随风远去的纸飞机，眼神中的光彩渐渐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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