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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明德二十一年冬,宁帝崩。太子承懿继位,史称孝帝,改年号为咸宁元年。
她与承熙被遗忘在一个冷宫的院落里。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她忽然明白先帝的用意。承熙的所有势力前提在于,圣上的荣宠,一旦荣宠消逝,这权力便会被架空,形同虚设。因此对新君毫无影响。
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眉描远黛,貌如春山,皓齿如贝,乌发如云。美貌如昔,只是眼眸中多了一层水雾,总是看不透彻。
她才二十六岁。
“娘!我们会被哥哥处死么?”承熙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上能找到她绝世的影子。对于皇家而言,这是一个过于漂亮的孩子。
她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又温柔地摸摸承熙的头:“怎么会呢?熙儿不怕,娘可能会睡一会,但是熙儿会活得好好的。”
“娘——”承熙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哥哥真的会放过我们么?”
“嘘——”她轻笑着摇头,“我儿啊,娘是不会死的。记住,如果以后谁说娘死了,你就知道他们在骗你。娘有时候困了,会睡很长很长时间,睡得不想醒来,这样大家就都以为我死了。但是只有熙儿你知道我只不过是睡着了……”
承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什么时候醒来呢?”
她说话好像唱着歌:“娘也不知道啊,不过只要熙儿活着,娘就会醒来。娘如果没有醒来就不要去打搅娘,否则娘就真的醒不过来了。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呢,所以熙儿不要告诉别人啊……”她杂乱无章的语言忽然被打断,就像戛然而止的生命。
“昭仪娘娘,陛下召见。”新宠近臣徐公公传召。
她愣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起身,理了理鬓发。出大门时,她回身对承熙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使劲冲承熙作着口型。
她在说“秘密”。
承熙看懂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转身,这一生应该没有遗憾了吧!
“昭仪,这个称谓朕不打算换了。昭仪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望着年轻的帝王,她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臣妾,斗胆想问陛下,将如何处置皇二子?”
帝王笑着望着她,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娘娘不放心么?朕自会尽人兄之职。兄友弟恭,乃人之常伦。”
“如此便好,妾无话可说。”她喃喃道。
“昭仪似有未尽之事?但说无妨,朕尽力满足。”少年天子再次开口赐恩。
什么都可以么?
她这一生,最巅峰她见识过了,最悲哀的她体会过了,最难熬的她经历过了……唯独只有那儿时的绮梦没有消散。十年,整整十年就是她的一辈子。
她抬起秋水翦眸,似是隔了一层浓雾:“妾想看一个人。”
她被绑在车上,身上被下了迷药,口中吞了哑药。宫中的女人绝不能让民间知道她的存在。
“昭仪娘娘,您要找的那个人,如今可是发达了,嘿嘿……”徐公公陪伴在车架里。皇帝重视她,下人也趋炎附势。
没有车帘,她肆无忌惮地望着车外的景色,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突然她开始挣扎。徐公公挥了挥手:“停车。”
这是一个破旧的府邸,小宦官跑下去遛了一圈:“娘娘,里面灰尘积了几寸厚,很久没有人住了,您要找的人肯定不在这里。”
她默然垂下眼,车又摇摇晃晃地走了。
破败的府邸依稀还能看到原来的样子,门匾上模糊可以辨出是“穆府”两个字。
精于掌控生活的娘,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她听着车轮的辘辘声,便有些出神。直到徐公公叫她:“娘娘,到地咧!”
她努力地歪头看去,朱门上的金匾赫然书写着:“秦府”。似是比过去更加气派。徐公公见她疑惑,便解释道:“秦侍郎本是不能出仕的,但是得到了宰相的赏识……”她发了一会呆,便开始苦笑,机会确实让他等到了,只是那一天她没有等到而已。
“驾——”马蹄声由远而近。她忽的大胆地探出头望去。
一眼万年。
她怔怔地看着那青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目如朗星。可那声“秦哥哥”却再也唤不出口来,孰知这凤冠霞帔本是他人之物,八抬大轿迎的也不是她。
秦府洞开,一位清丽的少妇迎了出来,软软地唤道:“今天怎么耽搁这么久?”语气担忧而亲近。
“吁——”子修翻身下马,一把搂住少妇,微微皱眉:“阿五,我都说了不用出府迎接,你就是不听……”言语间满是情意。
她似是被震雷哄醒。“阿五”,竟然是“阿妩”!他取这个谐音又有什么用呢!她仔细端详那个少妇,娇小的身段,勉强可以算清丽的容貌……只是眉眼间有些许她的影子。少妇一笑起来更是像极了当年的她。
只是像当年的她罢了。现在的她,冰冷,世故,复杂。
恍惚间,又听见少妇娇嗔:“少来了,别是在外面看上哪家女儿了吧!”
子修笑嘻嘻地答:“夫人,为夫哪敢啊。”他揽着妻子进门,动作如此熟稔。
“料你也不敢!”少妇竟像未出阁的女子,满口的少女风情。
这个女子,被保护得太好了。
穆妩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子修说过的一句话“我秦墨,会与妻子结发百年,终不相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认真的神情历历在目。
可那时谁知她不会是他的妻,他也未必对她不负。他真正做到了言出必行,可是她不愿信他,却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她那时的回答,儿时的戏言竟然成真。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就算真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又算做什么呢?哪怕下堂去,也好过现在的光景吧。入宫才真正是一条已经入了坟墓的路。此时此刻,她却只想追忆那片逝去的感情,被她抛弃的感情,来慰藉这颗冰冷而麻木的心。那份春日的绮思,却只是枉然。
徐公公以为她在好奇青年的身世,又兴致勃勃地补充:“秦侍郎啊,一举中了状元,先帝想降庄华公主给他,他尚抗旨。先帝曾龙颜大怒。后来不知道哪里他开窍了,却娶了一位县官的五女儿。成亲几年无子,夫人也劝过,可他死活不纳妾,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痴痴地听着,这就是别人眼中的他。
车轮辘辘。她想起了少女时代的她,坐在车里等待召见时,车轮声也是这般。只是有什么不同了。
她从此和他再也没有交集,她不会介入他美满的家庭,他亦不会知晓她最后的结局。也许哪天他偶尔在史书上能够见到她,那时的他会不会笑她太傻呢?还是会有一些怅然?她都不能得知了。这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永不相知,永不相见。
回城的路上,她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清水河畔,湘江水,荻芦洲,男孩身影浮动,一袭青衫,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和偷窥的羞涩眼神。
那时的她未通经史子集,只觉得无法描述这种美。现在想来,正应了那首《淇奥》。修竹一般的君子,内在隽永含蓄,散发着玉石一般的光泽。
她无声地笑了。
“昭仪,朕年少时嫉妒过你,因你夺走了我母妃的宠爱。那时朕很好奇昭仪的模样,只是一直不得相见——那时贵人教导朕甚为严厉,不比昭仪对皇二子的疼宠。”少年天子笑着看她,她无言的回望。
“哎,”他笑着叹息,“昭仪确实是绝世的美貌啊,朕有些能体会先帝了。”
“皇室的一朵昙花,惊艳过了,也就败了。如此美貌实在是可惜。”承懿终于站起身,叹了一声,“朕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昭仪应可安息了。”少年转身,尚且瘦弱的肩膀撑着龙袍,笔挺的身影如此落寞。
她盯着那抹明黄,有些了悟。
白绫,洁白的,刺目的。
抛上白绫的一刻,她又似乎听见谁家少年在楼下殷殷地唤:“阿妩,阿妩。见我一面可好……”
习惯了冰冷的她忽然就泪凝于睫。
娘说过,后悔是懦弱的女人的表现。不,她并不懦弱——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挥戈,她可以义无反顾地走上不归之路……可是她不敢面对人心的真诚。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挣扎的时刻,她努力做出那个口型:“不好。”
乌发委地,她头上的金簪似是承受不住重量落了下来,叮叮当当落了一地,炫目的,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悦耳。
终于织成一片记忆的挽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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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结文了,欢呼一下!
看到这里的看管,神经真是强大
好聚好散,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