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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那人从袖内取出一把匕首,在红烛下照,就着火苗光亮,眯眼细看匕首柄上裸刻的麒麟,半晌道:“此一去,凶多吉少,你可知?”
“横竖一条命,此生夙愿了却,死又何惜。”
那人却低低一笑:“想他慕容一生风流无数,谁人也不欠,惟独负了你。死了也是合该。”眉眼掩在烛光里,影影重重。
不见笑容得见笑音。又敛眉瞧那盅中绿池酒,仰首一饮而尽,滚烫似一剑破肚。
何鸣萣头一次尝到绿池,也一般的烈。
年前师父从塞外托人捎家书回谷,薄纸寥寥几语,牵进山门倒满满一骡车的物事,其中就藏着这坛一汪碧玉。都道塞北苦寒,羌笛悠悠千鸟飞绝,杀人渐血落得是成串成串冰血珠子,各人到底指望着灌一口烈酒好暖暖身子活络筋骨。
绿池酿来煞费一番周折,三稻两麦一年兰,四年封存才得一坛十年佳酿,在塞外已然金贵。何鸣萣这么一想,呲牙一笑,心道如此苦寒之地师父竟也过得畅乐,稀罕,稀罕。
偏偏心不在此,说他修身养性独为剑术武学也不为过。世人鲜少见他模样,亦非全然无知。何鸣萣极爱笑,傅粉何郎,一派风姿仙骨之姿。莞尔不语时,俗世走一遭,独独看醉一弯娘子。
山谷脚边的韶宛镇,各家小儿都知晓山上谷里住着位会使剑的仙人,飞檐走壁,腾云驾雾,堪比那山海经里的仙怪。何鸣萣听闻哈哈大笑,道,胡诌的也信。
师父常言酒浅尝辄止即可,万不能贪杯。酒醉助人变得愚钝,变痴,变傻,在他眼里实属疯子作为。说完朝堂屋里一圈脸面瞧下来,也不知这话到底说给谁听。
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何鸣萣偏觉十分醉里消不去三分愁。五日前大师兄留了书信说前去诛罚武林纷争的罪魁祸首。此行走得悄无声息,想必是夜半离得山谷。这趟浑水是否凶险尚不可定论,时至今日,只传来江湖中腥风血雨萧杀之气的消息,事关之人音信全无,已然出了事。
师母压住三师弟的手,握剑的手紧了紧,终是熬不住,“师母,大师兄定是遭了暗袭,林式昆那老贼,饶不了他!”
“……也未必。”
一旁何鸣萣气定神闲地喝茶,堂屋内在座的众人齐刷刷看着他。
到底是急的,呛了半口在咽喉,硬生生憋住,半晌才开口道:“大师兄剑法皆在你我之上,林式昆剑术耍得再稳妥,至多打个平局。更何况此次武林讨伐,定有贤圣之人相助,并非大师兄孤军奋战。三师弟,你就别瞎参合了,净添麻烦。”
“再晚一步,指不定捞剩下具尸身了……”老三向来心直口快。
“说得是什么混话!”瞠目顿了会儿,“心急吃得了热豆腐么,况且还不是豆腐。连前后缘由尚未理顺畅了就鲁莽行事,到时你自个儿的命也搭进去。师傅教诲三思而行,你都丢去哪儿了!整一个榆木脑子。”何鸣萣不是不知老三的脾性,现下这节骨眼儿却万般迁就不得。
“你二师兄说得对,此事尚不可操之过急,先知会你们师父再作定夺。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该作甚作甚。”师母口气威而不严,一贯的温和,转了脸向何鸣萣,“你师傅远在他乡,大师兄恐怕处境凶险,眼下山谷里众多事物你要多担待着了。”
“你也知你师父向来心驰剑术修为,对武林那些江湖纷扰历来不屑一顾……也只愿此劫能早日散去。”
“鸣萣明白,师母请放心。”何鸣萣略一点头,抿起唇角。
师母由家仆扶着回了寝,众人四下散去,方才还热闹的堂屋独剩下他一个人,霎时安静下来。何鸣萣又捻杯子喝着茶,一口一口慢慢往肚里咽。
一场春雨将下未下,不远处飞虫停落花叶,抖落翼上湿气,三三两两抱作一团地又离了枝头。何鸣萣木着脸坐在廊下,怀里抱一坛酒。一汪碧玉色泽沁人,悠悠缠着酒香。
原作当下时令,衬这绿池烈酒,似周身燃起大火。
大师兄是从小路抄捷径返运回谷的。停在堂屋偏侧的一间厢房内。尸体周身外裹一层厚厚棉麻,一路颠簸饶是仔细着看护,也阻不去逐渐腐坏的尸肉。尸水洇透麻布,揭开面容已然模糊腐烂,叫胆小的人看着作呕。
何鸣萣阖上门,返身时见师母痛心的脸,“大师兄身后之事鸣萣经手处理,师母暂且休养着,不必挂心。”
“也不知是哪个昧心之人这般心狠手辣,你师父他……”
“师母多虑了,师父的修为岂是那些乱派贼子所能匹敌,况且他的心性师母最明白不过,哪有可能如此容易中招。只怕信口儿亦是山高路远,耽搁了这些时辰。”
“师母稍安勿躁,且回房歇息着吧。”何鸣萣见师母欲言又止,端了茶杯递于面前,劝其喝下,好以镇神安养。
怕只怕山高路远寻不到尽头。重翎谷上下连带家仆小厮不过二十来口,每日眼巴巴等着,迟迟不见师父推门而入。师母心疾许久不复,一发便来势险恶。缠榻三日尚不能下地,勉强食些稀粥度日。待稍有起色,携贴身家仆欲前往韶宛镇郊外山上的隐佛寺祈神念拜。
何鸣萣很是不肯,但师母贵为自家主母,自然长辈威严又岂敢逾越?再者师母自幼待他不薄,其中更添一份亲情在内,当下软下心来。横竖雇来辆马车,备了几帖药剂,一些吃食和衣衫,叮嘱马夫几番,便也允了她们去了。
重翎谷眼下做主的也只能是他。何鸣萣打发了小厮去韶宛镇置办些日常谷内所需物事。师傅音信渺茫,只怕这一回是场恶仗。
“不知库房里头白芨还余下多少……”何鸣萣微蹙眉头,将笔墨蘸饱,重又添了几笔。几味稀罕草药一一列在纸上,写完连同几锭银两交予小厮,遣了他赶上先前骡马,一同出了重翎谷。
师母回谷时山谷后头的群林坡他又去了一回。大师兄下葬的时候正临一场小雨,坡脚的溪流见势漫涨,他便将坟冢往坡顶挪了几尺。饶是现在日头当空,一脚踩踏下去仍是泥土松软,踪迹立现。
酒窖里的绿池一直用厚实的麻布裹扎实了,他一路上坡一路抱着酒坛,酒香溢出流连了整座群林坡。
“师傅说,它乃塞北臻品,不知师兄你喝不喝得惯……”
用匕首斜着切开封口,斟酒的手一顿,何鸣萣哑然失笑。
“……瞧我这记性,竟也忘了师兄向来不爱酌酒。”盅中绿池有混沌的绿,不似原先的碧青如玉。他摇了摇头,仰首喝下一口。
入口极辣,继而麻至舌尖,一路剖开的滋味直抵喉间。呛得他弯腰猛咳,指缝滴落的酒又回似一汪碧玉。
烈,竟这般汹涌的烈。
百花盛开探出了幼小的花骨朵,尽收漫山遍野的红。春日里头微暖的风,扬其细碎的花瓣,飘进手中酒盅。
回重翎谷时绿池被何鸣萣喝下去了小半坛,也不知醉。一路走,寻着小道回了自己的厢房。他木着脸坐在廊下,一动不动。
身后清辉挂在墙上,剑鞘上覆了薄薄一层灰。他将酒坛子搁到桌上,又斟了一杯绿池。左手持盅,右手一把拔出清辉,旋身飞入屋外庭院。
庭院深处大片含苞牡丹,惊起的啄食鸟儿。何鸣萣在晨雾花草间舞剑,剑花飞溅,犹似游龙。许久不练,手腕处隐隐作痛。再等不及,提气旋身一跃而起,持剑立腕,送出重重一剑,力使得奇巧,屋瓦上一阵清音不绝。继而登壁攀顶,旋即回身稳稳房瓦上而立。
近处且娇且媚的牡丹花丛影,远处是浩渺的碧波树海。何鸣萣喝尽盅中绿池,酒盅狠狠掷在地上,回身一跃而下。
再舞便是剑走偏锋。邪戾乍起之初,潋滟剑光,杀气流离,再无温雅之姿。
他已许久未尝过杀人的滋味。
杀伐之欲,在他心底呼之欲出。他的眼睛清明,透着亮,亮得怕人。汗珠从何鸣萣额间滑落,原本的紫衣因汗水洇透而变得暗沉无光。
然后他见到了叶楚,在花枝叶蔓碎散的晨风中。
叶楚睁开眼,才知自己还没死。
睡梦中的刀光剑影,瓦梁烧毁时的焦烟,在他睁开双眼后陡然颓败下去。
帐帘自头顶上方垂挂下来,他勉强撑起身体,才觉出手足伤痛处已被缠裹了厚厚棉纱。屋内只开了一扇轩窗,窗背后隐秘的草木。吹进来的风极静,拂动垂帘轻轻扫过他的脚,又慢慢落去。
阖门而出的时候,他觉出一阵风,带着牡丹花清丽的香。庭院里种了矮矮一株桃花,梢上发了淡粉的花苞。
有什么物件被摔了粉碎。叶楚一路寻着响声而去,晨风里扫落的碎散花瓣,浓香一阵更比一阵。
那人便入了他的眼帘。
自紫衣底下一剑穿空。剑光飞转,杀机若澜。亮若七月日光,十二月夜雪。
叶楚怔在原地,满目华光,舞剑那人霎时旋身飞至眼前,剑尖直抵咽喉。
何鸣萣差点收不住剑势。只消再往前送半寸,眼前之人非死即伤。
他收回清辉剑颔首打量。是个少年郎,不过十二、三的年岁。穿件洗旧了的水色中衣,领口露出细嫩脖颈,跟小脸一样生得白净。额头遮了块巴掌大小的棉纱,斑斑褐色血渍。一汪水漾的眼,正圆睁着盯着自己。
何鸣萣笑了,心道师母返谷时带回的小孩便是他了罢。抖了抖衣摆上的花叶,问道,“你叫什麽?晓得这是哪儿么?”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终究是没开口。
何鸣萣又笑,露出大白牙:“你啊,到底知还是不知?”
叶楚赤足站在廊下任凭何鸣萣怎样询问都不开口,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慎怕。何鸣萣想他初来怕生,垂眼吁了口气,拉着他的手往里屋带,这才发现他没穿鞋。春寒堪比冬雪,凑近了闻出他浑身的药草味,当下心里一软。左手持剑转身在叶楚面前蹲下:“下次出门要记得穿鞋。”
却半晌不见动静,正要回头询问,背上霎时一暖,软而细小的一双手臂越过肩膀圈上何鸣萣的脖颈。那手臂也带着伤,层层叠叠裹了厚实的棉纱。
叶楚安静的坐在床上吃点心,任凭他翻去覆来检查伤处,一双眼随着何鸣萣的手飘,一忽儿又飘回他脸上。面上是淡淡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哀,只一双水漾眸子眨也不眨。
何鸣萣用布巾擦净了叶楚的脚,也不知他走了多少路,一盆子的水尽擦黑了。倒水净手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个底朝天,终究是忍不住开口。
“我脸上长了什麽奇怪物事,叫你好奇?”
叶楚微微一低头,也不言说。
“……还要吃么?”随手拈了块绿豆酥递到他面前。
叶楚点点头。
“喝茶。”
“……”
茶是刚沏的,滚烫得冒泡。叶楚只觉舌尖一麻,刺痛滑至喉间,疼得他弯腰直咳。何鸣萣拍着他的背,用了些力道,叶楚一阵哼哼唧唧歪在床上。
“疼……”
哦,原来不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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