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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叶楚病愈的慢,入夜总是遇上梦噩,像被妖魔魇住似的哭喊。师母怪心疼的,把他抱在怀里,慢慢的哄。
何鸣萣在一旁,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他家的小厮不过十多岁,背着幼小的他走出韶宛镇,翻过群岭,送来重翎谷,然后,再没回来。无家信,无音讯,每月送来的银两最终也断了线。那日夜半,他因为受寒而高热不止,饶是盛夏,他仍旧浑身冰凉的紧,师母也是这样拥着他,哄他入睡。
叶楚睡得熟且深,似冬眠期幼崽般任人揉捏。何鸣萣忽觉可爱,不知不觉伸手抚上叶楚的脸。等摸上了又顿了顿,神情霎时清明过来。他皱起眉毛,斜眼看了叶楚:“半大的孩子,主意倒挺多。”
师母宽厚,细细给叶楚掖了被子,“小孩子心性,鸣萣你可别跟着闹。”
何鸣萣不闹,可他觉着烦。
他是顶烦被旁人跟着的,身边莫名多出个人,手脚也似伸展不开。
长风白日,山上的梨树总是格外香甜。
何鸣萣牵着的黑背是匹温良老马,脚头慢,但贵在耐劳,长途跋涉一样笃定悠然。叶楚骑在马上,香梨啃得噼啪作响。何鸣萣越发觉着烦。
拽紧缰绳疾走两步,一顿,又缓下来,回头看叶楚:“前日教你的心法口诀背了没?”不等他答话接着道:“记不住就下功夫去记,哪来那么多闲暇。”
叶楚嘻嘻一笑,把梨递给何鸣萣,“师兄吃,可甜呢。”
何鸣萣睨他一眼,不声不响继续走。
从重翎谷到韶宛镇熙攘的朱雀大街,五里路,两个半时辰,叶楚捧着香梨好不欢喜。
后来腊月间凤岐山庄的一场大火,把江湖两年酣战的纷争杀伐烧得一干二净。焚山灭庄,各寻出路。庄主林式昆葬身火海。二庄主慕容弃武从文,作诗酌酒隐匿江湖。左护卫柏已跟着方长老回苦寒塞北。教书先生柯佟盛闲居江南,做起字画生意。五年间隔月快马送回的密笺愈发的稀少。去年端午夜之后,师父音讯,再无下落。
何鸣萣记得那时还是个冬雪的午后。庭院里的矮竹落满凝脂似的雪。他站在廊下喝酒,看雪。叶楚持剑自月洞门走来,年纪小小,非要比个高低才罢休。何鸣萣轻功好,三两下飞檐走壁,从廊下越出,立上屋顶。抿着嘴笑:“叶楚你别再闹,月月寻我比试你不觉着烦?”
叶楚不言语,直接反手拔了剑挑起剑花,直逼何鸣萣。
何鸣萣执酒盅扬首一饮而尽,旋身瓦上飞走,落雪无痕。
只是躲。
叶楚剑术真真使得好,似瓷瓶上镶画的珐琅,妙笔生辉。苦苦单战三十回合,何鸣萣一招未出,只是躲。
叶楚飞身追上欲再战,何鸣萣掷出手中酒盅,直指叶楚持剑手腕。剑落,盅碎。
这一招使得狠绝,不觉鼻尖也已冒汗,何鸣萣走过去抬脚挑起飞落的剑,反手用剑抵住叶楚的咽喉。
只是叹:“真不该教你使剑,现下已然咄咄逼人,日后若再练得好,还有麻烦吃。”
却又冷了脸:“昨夜你擅自离谷,去了哪儿,作什么去?”
何鸣萣伸手掳开叶楚的衣袖,露出左臂上新鲜的剑伤。
叶楚不语,定定看住他,良久才道:“萣师兄未肯与我比试,眼下叶楚的剑法修为尚不可知,我总要寻人试炼剑术,否则怎知修为好坏。”
“师父一直训诫吾等练剑只为强身健体,间或救百姓于苦难,其意不在比武试炼。你怎能又丢于脑后。此次作罢,下不为例。若再犯,去佛堂抄心诀三十遍。”
叶楚点头答是,拾了剑转身就走。自此却再没寻他比练剑法。一时的风轻云淡,慢慢一弯,落成了无奈的笑容。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对于重翎谷来说总是刚刚好。拿新酿的桂花酒浸着开春采摘的玉露香末,小碟子里垒上一摞鲜嫩笋干,把山谷溪涧新长的紫米浆果细细研磨,淋在桂花糯米糕上,或者用糕沾着酱吃。何鸣萣眯起眼,再美味不过。
他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喜欢喝酒。
羌笛悠悠霜满地。三稻两麦一年兰,四年封存才得一坛的绿池酒。使人痴,叫人傻,是为邪煞之物。可偏偏再难停歇的意思。
惊蛰之后,春寒来的分外汹涌。窗棂倒映在廊下的重影,廊外碧绿的叶脉。
何鸣萣从袖内取出一把匕首,在红烛下照。就着火苗光亮,眯眼细看那匕首柄上裸刻的麒麟,半晌道:“三番五次寻我比试剑法,私自出谷下山寻人试炼,却原来都是为了他……”
盅中绿池,色如一泓碧水。酒是好酒,且烈且凶。麻至喉间,又直刺心底。
“叶楚,此一去凶多吉少,你可明白?”
“横竖一条命。此生夙愿了却,死又何惜。”
何鸣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叶楚正用绢帕仔细拭剑,一遍,“他之所作所为,于我,于江湖,睚眦必报。”又一遍。
烧了一夜的灯烛终于灯枯油尽,啪的一响,灯花炸开。叶楚半张脸隐在暗影里,露出的脸是白净的,染上灯烛昏黄的火光。
何鸣萣记起多年前那个春日清晨,他在花枝叶蔓翻飞中头一次见到叶楚。十几岁的小小少年郎,水漾的眼,与现下一般坚定的神色。后来终日让他头痛的小尾巴,追逐着他身影的青涩少年,他火光一般的剑法,总是让他避之不及。退无可退。
那一刻,日光突然热烈起来。何鸣萣汗流浃背,握剑的手腕一直在颤,却没有办法停下来。是汗水还是泪水,落进嘴里总是苦涩的。
那场武林长久酣战的祸起之凶当然出自凤岐山庄。自从大庄主林式昆得独子以来数年,其心怯怯,对于早年发誓夺武林盟主之意已无野心。然而居于下位的慕容不是这般想,一心想推倒林式昆另建自己辉煌,是这所有一切武林讨伐纷争的引线。无辜的人死去,更多的苟且于世。
“幕后者是谁,你心里早就清楚,对是不对?”
“我到底是谁,萣师兄你也早就知晓了。是不是?”
快马送回的密笺,蝇头小楷十八个字。凤岐林式昆之子叶楚,佩长命锁,踪无迹,未果。何鸣萣看见过那把长命锁。当年拜重翎谷师门膝下之后的三年,腊八节那日下午,何鸣萣随师父出谷骑马往凤岐山庄去。林式昆独子满月筵席摆得好不热闹,这把蝙蝠寿桃暗纹的长命锁就挂在那个满月小奶娃的身上。
何鸣萣低低一笑:“想他慕容一生风流无数,谁人也不欠,惟独负了你。死了也是合该。”眉眼掩在烛光里,影影重重。
不见笑容得见笑音。又敛眉瞧那盅中绿池酒,仰首一饮而尽,滚烫似一剑破肚。
草长莺飞,碧空如洗。
慕容探身送出最后一剑,提气一跃落在竹林深处。遮天蔽日的竹影里,有熏风拂过,何鸣萣持剑伏跪于地,重重喘息。他浑身酸麻,疼到骨子里,如同一世那样长久的痛楚。
“小酒酌情,醉酒伤心。我本无意再恋战江湖纷扰,何兄你这又是何必……”
何鸣萣哈哈大笑,喷出大口乌黑浓血。
杯是九转鱼龙杯,香是百年花雕香。剑要舞的若澜,酒要喝的畅快。春花辞了秋月,夙夜起了流火。许是久不见得眼波流转,私底下传递着的一方风雅词曲儿,惹来一弯娘子看醉了的笑靥,咿咿呀呀念唱着暗通款曲。
只是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他走的时候也不知是后半夜几时,四周极静,他将匕首拭擦最后一遍放入匣中,沉下心细听叶楚离开的脚步声。他一直听,直到再也无法听见。
正逢三月红梅瘦,娇俏艳丽,灯烛依旧。小窗浓睡,新火新茶,将一池春水浮萍也吹皱。
他再不能回去赏海上明月,喝他的盅中绿池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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