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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31、
我准备了许多措辞，预想了许多种说那些话的姿态。义正言辞也好，声色俱厉也罢，无论怎么据理力争，我都要让高草接受我的想法。——本来是想这样的。
……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所谓的‘为她好’，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呢？”
……
‘一厢情愿……’。
直到高草离开医院，我也一直在脑中循环着这个词。
我之前并非完全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无论在原来的世界怎样，这个世界的藤野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初中生，想要染指别人的人生，听起来真的非常好笑。我凭什么要求乙花早良回去念书，去考星南馆，认为这才是她该走的路呢？
乙花说“不想”、“不要”，不止一次。
我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解读她，是不是从来没好好想过：她的‘辛苦’，是什么辛苦？她的‘幸福’，是何种幸福？
……
“我以为你来打工也是想清楚职业道路后自己的选择，本不打算多话了，但现在看来却不是如此。”
……
在那个共眠的夜晚，我是这样对她说的。如果仅针对职业道路的话，我认为自己说的没有问题。可‘职业道路’也只是职业道路。在那职业道路以外，人生尚且还有许多个出口。乙花早良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对她而言算是轻松的路？我要求她扭转方向，是不是只是基于我浅薄的理解？——也就是说我只是站在自己的视角在勉强她。
换而言之，正是高草那句‘一厢情愿。’
当天晚上，我混混沌沌的，脑子里全是这个问题。孰为是、孰为非，何为好、何为坏？词典中对这些概念有明确的定义，但现实中，却往往难泾渭分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辅相成，此消彼长。是非曲直往往只能站在‘相对’的角度上去评判。
可这个‘相对’的基准是什么？
……
第二天。
前夜，我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似乎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莲二和幸村还在聊天。灯是谁关的？被子是谁盖好的？我一概不知。只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似乎许久都没这么安宁过，身心都舒缓过来，犹如再次重生了那般。
早上了。
就算是东京，高层楼还是有能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我懒懒的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着窗户吹来的风。时间还早，尚未日上三竿，太阳光即使直射在脸上，也只会觉得暖暖的，带着些朝阳特有的活力，不会灼伤。
说起来，我记得前夜，莲二帮我把窗户和窗帘全拉上了。刚才隐隐约约听到开门的声音。今天是周一，来照顾我的，可能是护士小姐或是来送早饭的妈妈吧？
‘呼——’是热水壶的声音。
“啊啦，水开了。”
这声音是！！
我猛然睁开眼睛，整个人弹着坐起来。幸村正在门边拿热水烫着杯子，见我一脸惊恐的盯着他，倒是不以为意，微笑道：“你醒了啊，姐姐。”
“不不不不不，这也太微妙了吧？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住院啊，与你不过隔十层楼，电梯十几秒就到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慌乱的思考着措辞：“……我、我是说，我好歹也是个女孩子。”
“你又没有换衣服吧？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睡着的。是不是我和莲二一直在说话，让你无聊了？”幸村笑着倒了杯水：“况且快到查房时间了。一大群医生浩浩荡荡的进来，看你还在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不甘心的嘟囔着。
“喝杯水吧？”他拿了杯子过来。
清新的晨风吹拂过我的脸，一撮毛拂过我的眼帘。
……等等，什么是毛。不应该是我的刘海吗？为什么是一撮？——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不要靠近我！我已经两天没洗漱了！！”我立刻钻进被窝，拿被子蒙住头顶：“我现在脸色绝对很差，你真的忘了这段吧！”
“这有什么？……出来啦，这样会闷坏的。”幸村笑呵呵的隔着被子拍着我的头：“姐姐就算头油的像鸡窝一样也很可爱。”
“谢谢你说我可爱，但后面的形容大可不必……”我只能有些尴尬的拉开被子，乖乖的喝了幸村递来的水：“精市刚才说我快到查房时间了，你自己呢？还在外面晃悠不好吧？”
“我那个科一直查房很早，”他笑道：“我是医生走后才过来的。”
阳光懒懒的照到房间里，幸村又帮我拿了些面包过来。我一边和他一起吃早饭，一遍就这次发病的体验，与他聊了些住院的日常。幸村给我讲他们科有很可爱的护士姐姐，有喜欢来找他玩的小孩子。父母都要上班，毕竟不能整天陪床，尤其幸村的家还在神奈川，来陪护的机会更少。无论是他还是小孩子，都近乎没有能说几句话的同龄人。孩子们带着绘本来找他念，虽然吵吵闹闹经常被护士小姐骂，但也挺有乐趣。
聊天的空儿，查房的医生们也来了。浩浩荡荡的白大褂呈塔型，塔尖的那位寒暄了下我的病情，后面的医生们记笔记的有，点头称是的有。我曾看过一部医疗剧叫《白色巨塔》，颇有种影视照进现实之感。
医生走后，护士小姐来探望，顺便告诉我今天要挂三个瓶。
“好久没打针，我都不知道现在输液的针头变这样了。”我端详着自己的手背：“竟然还能留在里面，不用每天都扎？”
“这好像叫留置针，只有住院的患者才用得到吧？我也不太清楚呐。”幸村说。
“要说不说，这个放血管里时间久了，还真痛啊。”我比对了下两只手，有针头的那个确实稍微肿起来一些：“一会儿是不是拜托护士姐姐帮我打另一只手比较好？”我抬了有针的手给幸村看：“精市，你也是这样吗？……说回来，你也要每天挂瓶吗？”
“当然要每天挂瓶啊。”幸村把两只手都放在我的手边。他的左手手背扎了同样的留置针，白皙的手背有几片淤青，右手也是同样。
“一比才发现，姐姐的手好小呀。”他哇了一声，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感慨道：“……明明是这么小的手，却一直保护着我们。”
“你在说些什么肉麻台词，那是以前……。”我有些害臊，轻轻把手收了回来：“现在那倒霉学校没了，我也变成了体能废物，只是个普通的超龄初中生罢了。”
“可你说的话一点也不像初中生呐。”幸村哈哈大笑起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模仿我道：“我需要你，挚友！”“啊啊啊啊啊！”我红着脸大喊起来，强行让土拨鼠一样的尖叫覆盖了那句语音。
“还有那句！咳咳——”幸村完全不以为然，嬉笑道：“你他娘当老子是死人啊！！”“啊啊啊啊啊啊救救别说了！”“竟然还会说脏话啊，但说脏话也很帅啊。”“……你的点也太奇怪了吧！”
“……其实我想说，现在的你也很好。”
见我情绪变得活跃，幸村欣慰的一笑，也恢复了之前温柔的样子，轻声说道：“……因为你看起来很消沉，总是有些负担的样子。虽然好像一直在说话，对吧？农学社、学生会、乙花前辈……，尽是说些别人的事呢。”
他果然是个聪敏的孩子。
自我来到这世界，已过了一季度多了。三个多月间，发生的事，遇到的人，每一天都满溢的情感，比之前27年的人生还要丰厚很多。我过着非常快乐的每一天：父母关系良好，学校环境和谐，课业简单，家境殷实，照这条路走下去，我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若问我是否喜欢这个世界？我自然会连连点头：我有了爱我的家人，亲爱的朋友，再也没过过冰冰凉凉只有一个人的日子。
自己一个人的日子是什么体验？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如果连那自动播放的声音都没有，我的房间只会是一片死寂。除了那个为他特设的来电铃声，手机提示音尽是些工作的内容，我倒是盼着它不会响起来。
一切的幸福，都是由她那里得来的。——虽然是老生常谈，几次三番的说，都有些絮絮叨叨了。可只要认定这件事一天，我就没办法不拿自己与她比较。
我做的够好吗？能被她承认吗？我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人生吗？……现在与我相熟的人，或许本应该是她的朋友吧。这些可爱的人在我心中有十足的分量。可在他们心中的我，到底是哪个我呢？
我只是个冒牌货。
‘凡事都要适度’，这句话对高草说起来倒是很轻松。我也明白我的担忧已经过度了。甚至有时候，过度到让我分不清楚，我做的这些，到底是在帮助朋友，还是在成全自己。我明白这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也试图让自己刻意去忘记这个问题。可这始终是一个心结，无法纾解。
说起那个特设的铃声，我就想到那个人。况且，自上次与月见一聊后，那个人就始终在我的脑海徘徊不去。
——那个有些粗糙，不爱收拾自己，穿着水鞋，戴着草帽，常年窝在熊本乡下的大棚里，与西红柿对话的人。
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他聊天，一如既往是我单方面的，带着轻蔑的吵架：‘你是笨蛋啊！’、‘你做的这些不过是白费功夫，有用吗？’、‘我很忙，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可即使我的性子恶劣成这个样子，他也从不会说我不好。无论被我拒绝多少次，嫌烦多少次，仍是一如既往的一周两个电话，好好地关心我。哪怕把我带到东京的母亲再婚，我变成没人要的小孩，他也仍对我敞开怀抱，告诉我我仍有家可回、这世界上还有他来爱我。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我仍不知道在那个世界，没了灵魂的篠原京子那身体是什么样。躺在医院意识不明？还是就这么死了？我都能想到他干着农活接到电话听说我出事了的样子，怕是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也等不了那一天一班的长途车，笨了吧唧的骑着摩托车往城里赶吧？——可我甚至不知道事故处理人能不能联系到他，毕竟我填过的所有表格，‘紧急联系人’一栏都是空的。
那是个冷到彻骨的极寒世界。我在大都市横冲猛撞，打拼那么多年，却是无效努力，到头来一无所有。在那个周遭一切尽是黑灰白，还要按着我的头强迫面对的残忍现实中，他是唯一的亮色。他是如春天般的草绿色，如田野般的草绿色，永远不会放弃我，永远会伴我左右，永远会对我伸手，永远会一次次对我说：他爱我。
可我消失了。
我来到这个世界，永远不能触碰他了。
……
“京子，在东京太累了的话，就回熊本吧。熊本建设的也不错，山也多，至少空气比东京好吧。”
……
我想回家乡。
我是熊本人。
我的家乡是熊本的小村落，三面环着苍翠的群山，一面是绵延的母亲河。良田千亩，阡陌纵横。在这个农村城市化已日益增进的现代，那仍然是个尚未被都市霓虹污染的地方。那里的天上有倾泻的银河，飞流直下的星幕可以包裹整片天空。我可以遍数星宿，看尽月圆月缺。我可以捉蝉戏萤，与草地的清香共眠。
我从未如现在这样，如此怀念，怀恋，深深地眷恋那个连风都是草木香的所在。
那是我的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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