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ne

　　乔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一夜无梦无醒，再睁眼时，窗外已经大亮，老街上早餐档口的喧闹隐隐传上来，她似乎都听到街口那家吴记老板娘大声报账的声音，甚至都闻到吴记新出笼的芋头糕特有的香气，顿觉饥肠辘辘，不由一跃而起，快快洗漱，换了衣服下楼买早餐。
　　没想到刚下楼，她就远远看到晨练回来的周玉兰，身边还跟着刘一鸣，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交谈，那神色并不像在说笑，似乎在商量什么，周玉兰说话间一直看着刘一鸣，那姿势透出种亲昵的信赖，而刘一鸣专注倾听的同时，还留意着伸手护住周玉兰，让她避开骑着自行车擦过的行人，然后说了句什么，让周玉兰对他露出个笑容，那个瞬间，两个人的对视，算得上温情脉脉了。
　　乔晓看着这一对已经年过半百的男女，同款的米灰色运动服穿着跟情侣衫似的，两个人都在同龄人里都算保持得好的，又刚运动过，气色都不错，走在一起，不知情的路人，都会当他们是一对出众的中年夫妇。
　　乔晓忍不住想到昨晚才见过的乔正梁，比实际年龄还显得苍老，而走过来的刘一鸣，高大英挺，鬓边那一点斑白，只让他显得更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她望了一眼走在刘一鸣身边的周玉兰，再看向微笑的刘一鸣，心头滋味莫名复杂，一声“刘叔”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来。
　　倒是刘一鸣先打招呼：“晓晓，你怎么在这？”
　　乔晓勉强挤个笑：“我刚想去买早餐。”
　　周玉兰看出女儿的神色疏淡，连忙过去揽住女儿：“我们已经买了，”又笑说：“幸好你刘叔提醒我买吴记的芋头糕，不然我差点忘了。”
　　乔晓这才注意到刘一鸣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装着打包的早餐，她当着乔妈的面，有点别扭地道谢：“谢谢刘叔。”
　　“客气什么，我还有点事要办，就不上楼了，晓晓，你难得回来，晚上刘叔再请你去醉仙楼吃龙虾，就当给你洗尘了。”
　　刘一鸣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早餐递给周玉兰，两个人快速交换了个眼神，周玉兰微微点了点头。
　　乔晓听到刘一鸣要走，不由吃惊，继而有点羞惭，也没仔细留意两人神色，只顾着挽留：“刘叔，吃过早餐再走吧，事情再着急，也得吃饭啊。”
　　“不用不用，我约了人，再晚就迟了，真得走了。”
　　刘一鸣笑眯眯地告辞：“晚上六点，我来接你们。”
　　乔晓还想挽留，周玉兰就揽着她转身：“行了，让他走吧，也不差一个早餐，他还能饿着自己，上楼吧，你昨晚就没吃什么，现在还不饿？”
　　说起来，还真是饿了，三人份的早餐，乔晓一个人就吃掉了大半，满足地躺在沙发上，舒服得想叹气。
　　周玉兰把乔晓拉起来：“刚吃饱就躺，你想得胃下垂？”
　　乔晓不清不愿地坐起来，顺势拉周玉兰坐下，人就靠在妈妈的身上打哈欠：“吃饱就想睡，没办法。”
　　周玉兰看着乔晓爱娇的样子，好笑又有点心酸，不由摸摸她的头，这样小女儿姿态，在乔晓真是小女儿时，都是很少有的，上了高中，乔晓就和她越来越疏远，疏远到冷淡，别说是对她撒娇，能对她好好笑一下，都是难得——幸好，都过去了。
　　“晓晓，待会跟我出去逛街，买几套衣服，然后做个头发，多大的人，老是跟个学生似的，象什么样子。”
　　乔晓懒洋洋地：“我下午要去淼淼家送东西，淼淼和她妈妈说好的，逛街等明天吧。”
　　“东西上午送不行吗？你和淼淼家打个电话，改个时间。”
　　乔晓不由有点奇怪，坐直了身：“为什么非得今天逛？明天星期一，逛街人少，不是更好？”
　　周玉兰被问得有点语塞，心念一转，索性不瞒了：“晚上你刘叔想请个朋友一起吃饭，他儿子今年刚从美国读完博士回来……”
　　“行了，妈，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乔晓明白过来，不由打断周玉兰，有点恼地站起身：“你和刘叔说，谢谢他，不用他操心这个。”
　　自从乔晓和李行佳分手后，这些年周玉兰一直想给她安排相亲，乔晓一直不愿意，周玉兰也不勉强，可是今天却连问都没问过就直接安排，乔晓忍不住猜多半是刘一鸣的主意，莫名就控制不住恼怒。
　　周玉兰一听乔晓的语气，也有点恼：“他当然不用操心这个，是我操心！难不成要一直眼睁睁看着你为宁远耗一辈子？”
　　乔晓听得一楞，嘴唇微动，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周玉兰看得不忍，拉她在身边坐下来，放软了声音：“晓晓，你也不小了，女人的青春有限，你还有多少时间耗下去？早几年我不说，是怕越逼你，你越想不明白，可眼看你都三十了，再不逼你，就来不及了。”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和你爸的事，让你和小晨心里有阴影，多多少少会让你们在感情上走点弯路，可走弯了，你总得绕回来啊，不能一条弯路走到底吧？宁远那孩子……不适合你，你别再跟他耗下去了。”
　　乔晓转过头看周玉兰，迟疑地问：“妈，宁远他……你都知道了？”
　　因为宁远救过乔晓，周玉兰一直对宁远很好，平时给乔晓周晨姐弟俩准备什么，吃的用的，总也给宁远备一份，对宁远这些年一直和乔晓比邻而居，也自然接受，不像别的母亲，对着女儿身边常久出现的异性，不是如临大敌就是当成女婿候选人，她只把宁远当成子侄一样的亲戚小辈看待，即便乔晓一直单身，言行里也从没露过撮合乔晓和宁远的意思，还经常嘱咐宁远早点找个合适的姑娘定下来结婚——宁远喜欢男人的事，乔晓对周玉兰绝口不提，就是不想破坏周玉兰对宁远的好印象，可听起来，周玉兰并不是一无所知。
　　周玉兰也不否认：“小晨告诉我的，”她看了眼神色霎时紧张起来的女儿，不由安抚地拍拍她交握在一起的手：“这种事，我以前也听过，好在现在社会开放了，早个三十年，是要抓进派出所的，”她低声叹息：“宁远那孩子……到底可惜了。”
　　比起周晨的厌恶鄙视，周玉兰的反应实在平淡，平淡到让乔晓满腔准备好要用来解释说服的说辞都说不出来，只好沉默。
　　周玉兰替乔晓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其实，就算我不知道宁远是这样的，我也不想你和他在一起，”看到女儿眼里惊讶的问号，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转而说：“虽然到最后我还是和你刘叔在一起，可要是倒回三十年，我还是会嫁给你爸，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你刘叔父母都不在了，我现在也不会和他在一起，我这辈子都记得你刘叔他妈叫我乡下妹的口气，我不愿你也受这份气，”她把话转回来：“就算宁远现在跟家里闹翻了，可血缘关系总是斩不断的，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我不要你去沾那种光，我就盼着你能跟个普通人家出来的好孩子，两个人平平淡淡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不要再吃我吃过的苦头，我就心满意足了。”
　　乔晓看着周玉兰微微发红的眼眶，心头酸涩，伸手揽住周玉兰，轻轻叫了一声：“妈，我……”
　　周玉兰对女儿笑笑：“我也不是要你一定跟谁在一起，就是想让你多认识几个适合的对象，如果你不喜欢，就当多交个朋友，好不好？”
　　乔晓哪还能忍心说不好，只好和叶家联系，把送东西的时间改到上午。
　　叶淼淼父母都是省政府公务员，家在省委大院里，乔晓和叶淼淼一直交好，也常常去叶家玩，只是那都是在叶家的邻居舟家搬家之后。
　　从程佳莹之后，乔晓就明白，她还活着，就会时时刻刻提醒别人的失去，所以就算她一直想去看望那对失去儿子的父母，也不敢出现在舟家夫妇面前，生怕触及他们的伤心，只敢偷偷通过叶淼淼打听他们的情况，尽她所能地去关心他们，可在她大三那年，舟家夫妇在孤儿院收养了一个五岁的男孩，很快就调职离开了省城，和叶家也渐渐少了联系。
　　叶家对面那套房子，自然也换了别的人家，叶淼淼每次去叶家时，总是会忍不住多看一眼对门，想着她喜欢过又忘了的男孩，曾经就住在这里。
　　这一次，她在按叶家门铃时，视线还停在对门，所以听到门开，一回头看到的，不是叶家的保姆芬姐，而是一个男孩时，她不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认错了门：“请问，这是叶家吗？”
　　那个男孩个子瘦高，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是年轻到实在可以称为少年的年纪，笑起来，眼睛亮亮的，露出一口白牙：“这是叶家，你是小乔姐吗？”
　　乔晓被这个男孩突如其来的熟稔口气弄得呆了一下，才点点头，问：“叶叔叔他们不在家吗？芬姐呢？”
　　她之前打的电话是芬姐接的，说叶家夫妇早饭后去附近公园散步了，她估算时间，她来时，他们也该回来了，即使没回来，有芬姐在家，把帮淼淼捎的东西留下就行，可没想到，会忽然冒出来一个陌生少年来。
　　而且这位少年还真是自来熟：“叶伯伯他们散步还没回来，芬姐在厨房忙着，小乔姐，你先进来。”
　　他一边说一边招呼乔晓进门，关上门，开鞋柜给乔晓找拖鞋，熟悉得就跟自己家一样。
　　乔晓弯腰换上鞋，猜这孩子不知是叶家哪个亲戚，可这孩子也太奇怪了点，从她进门起眼睛就在她身上打转，一直一直看，那眼神象是要在她身上看出朵花来，乔晓很不自在，她直起身，问：“我有什么不对吗？”
　　那孩子却刷地涨红脸，摇了摇头。
　　芬姐闻声从厨房出来：“小舟，是谁来了？”
　　乔晓听到“小舟”两个字，不由惊呆，以为自己听错，眼看着芬姐走进客厅，不由走过去：“芬姐，是我，”她看了一眼还站在那个男孩，象是很随意地问：“这是淼淼的表弟吗？”
　　芬姐边用围裙擦手边笑：“不是啊，淼淼的表弟哪有这么年轻，这是舟家的孩子，以前住对门的，老早了，那时我都还没来呢。”
　　像是平地一声雷，轰隆隆劈下来，乔晓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幻听了，她回头看那个男孩，喃喃地问芬姐：“你说谁家的孩子？”
　　“舟家的呀，”芬姐只当乔晓没听过：“你可能不认得，他们家老早就搬走了，小舟明年要高考，所以这学期才刚转学回来，今天过来玩的。”她招呼乔晓：“你坐啊，我早上刚煮了玉米糖水，现在放凉了，你要不要喝一点？小舟，你呢，要不要喝？”
　　乔晓微微定了定神：“芬姐，给我一杯，谢谢。”
　　“我也要一杯，谢谢芬姐。”
　　芬姐转身进了厨房，乔晓缓缓转身，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才发现自己把手里的纸袋绳子攥得紧紧的，松开手把纸袋放在茶几上，看着在旁边那张沙发坐下的男孩，碰上他的视线，她只觉得喉头发紧，嘴唇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舟瑞，瑞雪兆丰年那个瑞。”
　　乔晓点点头：“瑞，好兆头，好气象，平安顺遂一辈子，很好的名字。”
　　舟瑞只是笑，带着点羞涩地，没有说话，眼睛里因为笑意亮亮的，乔晓不由有点恍惚，总觉得这样的眼睛在哪里见过，闪烁着笑意的明亮眼睛，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她不由闭了闭眼，拉回散开的思绪，胡乱地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
　　“十五岁，”她重复着听到的答案，努力集中精神，想起芬姐说的话：“你今年就高三了？”
　　“是啊。”
　　芬姐端着玉米水出来，刚好听到这个对话，立即笑咪咪地说：“是啊，小舟可聪明呢，小学就连跳了两级，明年十六岁，就能做大学生了。”
　　乔晓接过芬姐递过来的玉米水：“谢谢，”又看着那个男孩，他被芬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喝玉米水，莫名地，她脱口就问：“你想考哪个大学？”
　　舟瑞抬起头来，脸上有种自信的神气，眼睛更亮了：“我想考燕大。”
　　乔晓看着他，那个神情有一瞬十分熟悉，就像是，就像是……脑海里有什么很快闪过些什么，她来不及抓住，再努力想就只有一片混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她不由抬手按着额角，听着芬姐笑着夸奖舟瑞：“燕大可是最好的大学啊，小舟这孩子就是有志向。”
　　——我其实没什么志向，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芬姐的笑声里，似乎有个声音擦过耳边，她惊了一跳，手一松，“哐当”一声，手里的杯子就砸到地板上，她怔怔地看着地板上滚开的杯子，听着芬姐惊诧的声音：“小乔你没事吧？快擦擦，你裤子都湿了。”
　　芬姐把纸巾筒递到乔晓眼前，乔晓接下来才醒过神：“对不起，芬姐，我一时走神，没拿住杯子。”
　　芬姐捡起杯子，看乔晓脸色青白青白的，不由吃惊：“没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小乔，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是生病了吧？”
　　“我没事。”
　　乔晓掩饰地低下头，看自己的裤腿全湿了，赶紧扯了纸擦。
　　芬姐心里疑惑，可眼看着实木地板上的水漫开，也来不及多想，赶紧转身就去找拖把。
　　乔晓使劲擦着裤子，很快手上就攥满了湿纸团，眼角余光扫到舟瑞把垃圾桶拿过来，她没有抬眼，努力稳住声音：“谢谢。”
　　“别客气，小乔姐，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和恍惚中听到那个声音完全不一样，可乔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霍然站起来，看着拿着拖把出来的芬姐：“芬姐，我就不等叶叔叔他们回来了，茶几上是淼淼让我捎的东西，我先回家了。”
　　芬姐愣住了：“等我给你换条裤子再走吧？”
　　“不用了。”
　　乔晓急忙拒绝，冲向门口的脚步算得上凌乱了，匆忙套上自己的鞋，也顾不得把拖鞋放好，就拉开门：“芬姐，再见。”
　　慌乱地冲下楼，站在楼前的林荫路上，乔晓顿生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呆站了一会，才想起该回家，周玉兰还在家里等着她一起去逛街。
　　她才抬脚，身后就有蹬蹬蹬的脚步声，是有人追过来：“小乔姐。”
　　乔晓的脚步滞了一下，没有回头，更没停下来，反而加快脚步，可那个人没放过她，从身后抓住她的手臂：“小乔姐。”
　　乔晓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着舟瑞：“有什么事？”
　　舟瑞松开她的手，有点无措地涨红着脸：“小乔姐，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受的。”
　　乔晓看着眼前这个男孩，临近午时的阳光太过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才看清他，这是一张极年轻的脸，清秀俊朗，金色的阳光里，连脸皮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浓黑的剑眉下，带着歉意的眼睛，有种干净的明亮，她不自觉闭上眼，头又开始发疼，又咬着牙睁开眼，眼前还有刺目的阳光留下的黑影，她握紧了双手，让自己不要发抖：“和你没关系，你回去吧。”
　　乔晓转头就走，舟瑞却没有离开，又跟上来，说：“小乔姐，你别生气，我不知道今天会遇到你，我来了才听芬姐说你会来，我本来想走的，可我还是想见见你……”
　　乔晓停下脚步，回过头：“现在你见到了，可以回去了吗？我想你爸妈并不希望你见到我。”
　　舟瑞被她突然的怒气，给惊得呆了一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乔晓回头继续往前走，可身后的小尾巴却一直默默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省委大院，乔晓看到路边停着等客出租，连忙走过去，快要走近时，舟瑞连跨了几步挡在她面前，乔晓看了他一眼，舟瑞退开一点，轻声说：“小乔姐，其实爸爸妈妈一直没有怪你，真的，你托宁远哥给妈妈的风湿药方，她用着很好，腿好久都不疼了，还有……”
　　“可他们也不希望听到我的消息，更不希望见到我。”
　　乔晓推开他，大步跨过去，拉开车门，低头就钻了进去，舟瑞还追过来，手快地拉住车门：“你真想错了，他们其实很知道你的消息，如果你愿意，我想他们也愿意见你。”
　　乔晓要拉上车门的手顿住，怔怔地抬头，看着微微喘着气的舟瑞。
　　舟瑞却松了手，瞪了一眼驾驶座上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司机，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塞在乔晓手里，替她关上车门：“小乔姐，如果你愿意，联系我，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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