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ever Summer——永夏

　　我初初认识小霜那一年，正值盛夏，他过十岁生日，而我考上大学。两家定的宴席在同一个酒楼里，又恰好正正挨着。
　　当我拉开门的时候，他正从对面走出来，视线相对。我朝他笑了笑，然后看见这个十来岁的小男生面皮变得绯红。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的大笑出来。
　　哎，这就是年龄的差距，我已是老牛，而他还是嫩草。
　　当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那时害羞的男孩还站在门外，见到我，露出一脸欣喜的表情。跑过来，仰着脸说：“姐姐，今天是你请客么？”
　　男孩指着门口挂着的大红条幅，上面有我的名字。
　　我颔首，这个看起来干净清秀的孩子很得我的好感。
　　他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姐姐的名字真好听！”
　　我也笑了，这个小鬼真会说话。

　　后来，他告诉我，他叫凌霜。
　　那时我们正坐在这层楼的某个角落，四周都灰扑扑的，远离了人群和喧嚣。在这片空间里，只有我们。身后的窗子外阳光灿烂，只是隔着厚厚的窗帘。
　　绣满了精致的大朵白花，在黑暗中也浮着浅浅的色泽。
　　我撇嘴：“你这名字真像个女孩子。”
　　小霜张着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是么，大家都这么说。”
　　我拍拍手站起来，准备回去：“你真当这是夸你呢？”
　　他又眯了眼睛笑：“安然说的，我就当是夸我。”
　　我轻轻打了他一下：“没大没小，叫姐姐！”
　　小霜抿紧了嘴巴，也站起来，“要回去么？”
　　我点头：“出来好半天了，只怕要我敬酒了。”
　　他偏一下头，身后的窗帘被扯开，阳光从缝隙间猛的穿入：“那我也回去好了。”
　　等走到两扇门之间分开的时候，我忽然很不忍心看着他这时候的神色。那就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摇着尾巴，可怜兮兮的。
　　所以我摸了摸他的脸：“小霜，待会姐姐过去给我们的小寿星敬酒，好不好？”
　　他稍有些暗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好！”
　　方才欢喜地进门。
　　真是个孩子，什么都表现在脸上。

　　回到座位，旁边的父母朝我示意，果是该起来一桌一桌的敬酒了。
　　当我走到我的高中同学那桌的时候，突然被阿珠扯住。她凑得很近，低了声音说：“我看见了。”阿珠和我从小玩到大，一直十分要好。
　　我问：“看见什么？”
　　她朝门外努嘴：“你和一个漂亮小男生。”
　　我笑起来：“人家才多大点。”
　　她却不服气：“你也就大他七岁不到。”
　　我在班上同学间年纪几乎最小，两个月前，才过完十六岁生日。
　　我还是笑笑，拍了下阿珠的脸：“姐姐，别把问题想复杂喽！”
　　阿珠瞥着我，半晌不吭气，最后嘟囔一句：“是你想简单了吧。”才坐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我却听得清楚，心里颇不以为然。

　　把所有桌子都转过一遍，我想起答应小霜的话。再怎么不济，我也不会对个孩子撒谎。于是端了杯酒，同父母说了声，就过去了对面。
　　做十岁生日，一般似乎都做虚岁。但是小霜告诉我，他不是。他说他爸爸妈妈在虚岁的时候忘记了，所以给挪到足岁才做。
　　见到我过去，小霜很高兴。他坐在一桌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中间，父母却不在身边。
　　我问他爸爸妈妈在哪，他抬手一指。
　　隔了几张桌子，有穿得十分华贵的几个人围在一张桌上，小霜告诉我他的父母就在其中。
　　“他们说是谈生意。”
　　语气间，半是淡然，半是渴望。
　　不由得有些心疼，这孩子，可曾享受过家庭的温馨？
　　我举起酒杯转移话题：“我是来敬酒的。”
　　小霜笑着也找来杯子：“那我也要喝酒。”
　　我瞪他：“未成年人不许喝酒。”完全忘记，按照国家法律，我也还未成年。
　　他垂下眉眼：“就一次。”
　　我发现我对他这副模样无法抗拒。
　　可这桌上哪来得酒？全是些孩子，都是可乐雪碧之类。
　　最后还是把我杯子里的酒分他一半，他这才举起杯子眉开眼笑。
　　“祝小霜生日快乐！”我说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小霜抿了一口，却说要送我过去。
　　走到门口，他不知被什么绊到，身子一歪，杯子里的酒全部泼在我裙子上。那天我穿着浅色的棉布裙子，被酒一浸，染上好大块污痕。
　　可是对着小霜，我又实在发不出什么脾气。
　　只是，当小霜转身回去的时候，我怎么隐约看见他的嘴角上扬着。
　　实在诡异。

　　再见到小霜，还是夏天。
　　大二的暑假我刚旅游归来，全身晒得极黑。背着大包，我戴着耳机在街上溜达。忽然仿佛听到谁在喊我，四下看时，却找不出认识的人。
　　直到被他拦住。
　　街边是一排排的法国梧桐，叶子碧绿，阳光在树缝间跳跃。
　　风穿过，拦在身前的男孩发丝轻扬起来，被镀上了层浅淡的金光。
　　我定睛看时，他半眯着眼睛冲着我笑。
　　嘴巴微微咧开，露出只小虎牙。
　　我脱口而出：“小霜？”
　　他的手插在裤袋里，已经能同我平视：“还是认得出的嘛！”
　　我汗颜，哪会想到和这萍水相逢的孩子有再见面的机会。
　　小霜拉住我，他的手恰恰的圈住我的手腕，我一惊。原来一下就过去两年了，那时候还得仰视我的小孩已经和我差不多高，连手掌都这么大了。
　　“安然你跟我来。”
　　我笑了：“没大没小的小鬼。”
　　他却不反驳，只重复了一遍：“你跟我来。”
　　好吧好吧，我自然要跟他去的。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他的学校。
　　也是我的。
　　五年之前，我也在这里读书。
　　那时候崭新的校舍，如今已经蒙上了灰尘，显得有些些老旧了。刷得雪白的墙壁上，爬满了翠色的藤蔓，从最底下蜿蜒到顶端。
　　伸出指尖从上面擦过去，感觉到茸茸的短毛。
　　我曾经很喜欢的植物，时隔五年，还在我曾经的学校里张牙舞爪。
　　真好。
　　小霜偏着头盯着我看，我瞥他一眼：“你看什么呢？”
　　他默不做声，还是看着。
　　我终于没有忍住，笑着骂道：“再看，再看我就把你……”
　　“什么？”他接得倒快。
　　啊，那句广告是，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可是在这时候用，却让我嗅到了丝暧昧的气息。
　　我嘴一撇：“就把你眼睛挖掉！”边说边举起双手做九阴白骨爪的姿势。
　　他眉毛一挑，眸光流转：“我才不信安然有这么狠心。”
　　一时之间，小霜的脸竟然让我看得呆掉。
　　多么引人垂涎的一张脸啊！
　　我的狼爪已经伸过去，拍拍他的脸：“姐姐当然不舍得，这么漂亮的眼睛。”这小子才几岁居然也长得这么祸国殃民了，要再大上几岁还得了？
　　一边暗自哀叹，一边在心里想，是不是真该把他给废了，免得以后祸害他人？
　　当然，想法而已。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已经被小霜抓了过去。
　　“这是做什么？”我看着他用细细的藤丝在我的手指上一圈一圈绕着。
　　他没抬头，“好玩。”
　　手指被缠得麻麻痒痒的，依稀感觉得到小霜呼出的热气。
　　我专注地看着小霜的侧脸，直到他忽然仰起脸，和我的目光相对。施施然一笑：“我太帅了，看呆了么？”
　　我忍俊不禁，一个暴栗过去：“死小孩，你在学校敢情都卖帅去了！”
　　他捂住额头哇哇大叫，这时候，我才觉得他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抬起手指，看见被绕成的圈，我对着光看它。
　　小霜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隔得极近。
　　“安然，我终于圈住你了。”
　　声音很低很沉，撞击着耳膜，让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转过脸，入目的却是他一脸纯净的笑容。
　　那句话，是我的错觉吧。

　　从夏至开始，白天逐渐变短，夜晚越来越长。
　　关于小霜的记忆总是和夏天有关，所以到了每年最热的这几日，那些日子就格外鲜明。一下子全部翻腾上来，止都止不住。
　　转瞬间我已经即将研三，每天沉浸在忙碌中。
　　我的boss虽然是个心地善良待人亲切的好老头，却听前面的学兄学姐说起过，他的毕业论文不好过。
　　于是满天满地的查找资料，准备论文。
　　一切混乱接踵而至，头疼不已。

　　我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提神的东西，必不可少。
　　视线穿透店里玻璃制的橱窗，落到外面的行道树上，翠绿的叶子在烈日下显得张扬。
　　这个城市的夏天好热。
　　我想念家乡的夏季，不会过分炎热，什么都恰倒好处。
　　耳边忽然传来敲打声。
　　视线偏移，玻璃橱窗被一只手敲着。
　　修长，骨节分明。
　　很快小霜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隔着一层玻璃。不再是记忆中小小的孩子，下巴上甚至有青楞的胡茬。却还是那样上挑的眼角，清朗的眉，还是那眯着眼的笑。
　　我愕然的时候，他已经走进来在我的对面坐下。
　　“安然？”手伸过来摆了几下。
　　我回复常态，本以为从我大二那时见到他之后，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没想到，四年之后，还是碰见。
　　我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下意识的避开小霜。
　　然而为什么呢？
　　我答不上来。
　　“小霜。”我掀眉浅笑，抿一口杯中的冰摩卡。
　　他点了一杯柠檬水。

　　小霜似是无意的提到：“好久没见到安然了呢，上一次都是四年前了。”
　　我挪开目光，阳光微微照入。
　　他再不说话，只把视线凝在我的脸上，面庞渐渐热起来。
　　不是没交过男朋友，可是此刻的我，却如同一般青涩的少女，禁不住心上人的凝望。
　　心中一凛。
　　小霜，是比我小上许多岁的弟弟。
　　我支着下巴，轻佻的望住他笑：“原来这么久了啊，我都不记得了。”
　　他的眸光闪烁了一下，收回注视。
　　白色的瓷杯子里水流轻漾，杯壁映出层层波光，细小却潋滟。
　　“安然，我考上你的学校了哦。”
　　沉默之后，他拉开话题。
　　“是吗？真棒。”细细算来，他确是这一年高中毕业。
　　他撑着下巴望着我，笑哈哈地说：“安然是在夸自己吗？”
　　我失笑，察觉到自己话里的语病。
　　“以后就在一个学校了呢！一定很容易见到吧！”
　　“是啊。”
　　我答得言不由衷。

　　天色晚下来的时候我起身，小霜跟在身后，抽走我的帐单。
　　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付过钱。
　　也罢，这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出了门，外面还残留着热浪，一阵阵地往皮肤上烤。
　　“小霜住哪？”这个城市和家里的小城隔了很有段距离，这时候怕是没车了吧。
　　“安然住哪？”他依样画葫芦。
　　我耸肩：“当然是自己家。”说是家，其实并不是。只是我在外租的小屋，一室一厅，也算一个窝了。
　　我原以为他会说住在亲戚家，谁知他也耸肩：“那我也住那。”
　　我心里一动，在夜色中回望小霜。
　　路灯的橘黄光芒中，他的个子显见是比我高出一个头了，脸庞的线条也比那时坚硬，注视着我的目光是火热的。
　　当做没有看见，我收回目光。
　　身后那个人的脚步似乎凝滞了一下，才再次跟上。
　　夏天的夜晚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花香，天上缀满了星星，风吹得树枝不停摇晃。
　　快走到的时候我停下来，背对着小霜，问：“你真的要住在我这里？”
　　他的回答迅速响起：“是。”
　　我抿了抿唇：“我不同意。”以为他会改变主意，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样打算。
　　小霜不吭声。
　　扭过头，我看见他的唇角倔强的抿起。
　　心里一软，“随你。”
　　我果然还是无法拒绝他。

　　小霜的睡相很可爱，像一只趴趴熊，四脚张开。
　　我趴在他跟前，仔细观察他的脸。
　　哀叹，为什么他脸上的皮肤这么细？几乎连毛孔都看不见。摸摸自己的脸，再叹气，真是没得比啊。
　　小霜的声音突然响起：“安然，我知道我很帅很迷人很诱惑你。不过不要大半夜的在这里盯着我看好不好，我怕我忍不住……”说着说着他停下来。
　　他的睫毛扇动着，眼睛却不张开。
　　我好奇的捏捏他的脸：“忍不住什么？”
　　我想那时候我也是疯狂的，即使预感到了什么还是会一步一步朝那个方向走。
　　他伸出手，我的胳膊被猛的拉住，他翻个身，我已经正对着小霜那张脸。他压在我身上，脸庞和我的距离近得超乎想象。一呼一吸间的暖暖的气流从脸上拂过，酥酥痒痒的。
　　他的眼睛，像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一样，盯着我的眼。
　　我移开目光：“这就是你忍不住要做的事？”
　　他的身体忽然僵住了，他把我放开，爬了爬头发，神情有几分懊恼。
　　我从小霜身边走过去，砰的关上房门。
　　深深地吸了口气。
　　慢慢平复仍在激烈跳动的心脏。
　　当时的我，似乎在期待什么。
　　天呐，小霜还是个孩子呢。

　　早上起来的时候，小霜已经不在，客厅的茶几上压着一张纸条。
　　“我会再回来。”
　　我倏的后退一步，他的字迹让我感觉到他的势在必得。
　　拿出牛奶喝了几口，我拉开窗帘。
　　阳光一股脑地涌进来。
　　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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