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一灯一双人

　　第二日，丹姝还是陪母亲送来了道德经，不过那李公子跟说好的一样，并未出现。只是在离开道观时，被一个小道童拦住了去路。

　　“李公子说，并未找到姑娘的玉牌，叫我将这送与姑娘，算是补偿。”

　　丹姝接过来，原是跟缀了翠玉簪头的珠钗。那簪头上的青玉圆润通透，与丹姝幼时起便贴身佩戴的玉牌似是同体。

　　“他可还说了什么？”
　　“公子还叮嘱，姑娘日后若是再来观里，记得走门。”

　　丹姝听了面上一红，不只是该说他细心，还是怨他唠叨。

　　“等一下。”

　　见那道童转身要走，丹姝赶忙拦下，从头上摘下一支步摇，放到道童手上。

　　“你把这个交与他，就说是昨晚他送我回驿所的答谢。”

　　道童应了声，便退到旁侧，目送曹家姑娘，出了观门。

　　顺着小路回到院里，道童将步摇送到公子手上，又将姑娘的话传与他听。

　　“公子为何不将真实姓名告知？”
　　“李公子”摩挲着手里的步摇，苦叹一声。

　　“曹家娘子心善，若是知我在此，必然不忍再看我流落在外。我孑然一身无甚可惧，何必再去牵连旁人。”

　　窗外，蝉鸣声又响起，扰乱了茂则的思绪，也搅翻了马车上女子的清梦。

　　回京路迢迢，丹姝握紧了手里的珠钗。

　　幸而无憾。

　　似乎是因为有了盼头，日子过得越发地快了，转眼间，已到了天圣三年。

　　丹姝终于盼来了母亲点头，允她到应天府书院求学。除了仰慕应天书院的学风，丹姝内里还藏了点儿小心思。

　　离得近些，是不是平日里也能多瞧上他几眼。
　　可一连十几日，丹姝都没能寻到机会偷溜去道观一趟。

　　那范先生竟是个奸猾的，只不过因为初到那日来迟了些……便日日点丹姝起来对答，答不对便要抄书。

　　这几日，丹姝早先打算好的零食美酒没尝到几样，《诗》《书》《春秋》这些儒著倒是通篇抄了一遍了。

　　丹姝迈进书院大门，心里盘算着今日该怎么应对那范先生，抬头却见先生正在廊下与人交谈。

　　那人是……

　　“李公子！”丹姝甫一瞧明白，便脚步飞快地凑了过去。

　　夹在中间的范仲淹见这曹家姑娘朝着茂则行礼，茂则也还了一个礼，一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这天儿是比前几日凉爽了。”说着就摇着蒲扇往内堂走去，声音却不见低：

　　“樟树结李子，稀奇，真是稀奇啊！”

　　丹姝没能清楚范先生所说是何意，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儿。

　　茂则刚刚听范先生说近日来了个顶替兄长名字来玩闹的姑娘，未曾想便是丹姝。他也这么盯着她，比前几年长高了不少，穿着男儿家的袍子，更显得高挑，面上也似是长开了，脱了些幼时的孩子气，更添了几分明丽。

　　“多年未见，曹姑娘近来可好？”

　　丹姝微微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说自己过得好，长高了，也懂事了，已经不再似三年前那般淘气。可她又想说不好，日日惦念着那个掌灯与她同行的公子，其他的事似乎都失了趣味。

　　“李公子也是院里学生吗，怎么前几日未见过？”不知该怎么回答，丹姝索性换了个话题。

　　“前几日受先生所托去安阳县取了份札记，未能赶上开课。”丹姝一下子像是打开了话夹子般，想要把这三年的事一件件讲与他听。

　　茂则也耐心听着。
　　时时应着。

　　不过。
　　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他与这眼中闪着亮光的姑娘间，终还是隔着层谎。只愿被拆穿的时候，场面不要太难看。张茂则心想。

　　人最怕的是念想。
　　心里想什么。
　　就会来什么。

　　那范先生似是故意跟茂则作对一般，刚一上课便点他起来对答，问题无甚新意，惟有“张茂则”三个字叫的响亮。

　　无奈，茂则只得起身。

　　起初还是对答如流，可中间瞥到丹姝望着他，气鼓鼓的皱起了眉，茂则却像是中了魔怔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然那范先生见他支支吾吾，却一点都不恼：“今个儿起了秋风，竟把张公子的学问都吹跑了。”

　　此话一出，引得满堂哄笑，众人都看向茂则涨红了的脸，惟有她不愿再看他，撅着嘴把头转向了别处。

　　茂则素来都是书院里学生效仿的榜样，像今日这般的窘状却是从未有过的。这不先生刚走，茂则就被人团团围住询问原由。

　　待从人群中抽脱出来，丹姝早已不知跑去哪了。

　　终还是在后院那块石碑后面听到了抽泣声。
　　“丹姝？”

　　姑娘闻见来人声音，便知是他，也不抬眼瞧，就直直的把身子别过去，埋脸不愿见他。

　　茂则幼时家中便无姊妹，进了道观之后更是少见女眷了，算起来，丹姝竟是张茂则惟一相熟的姑娘。

　　不知女子落泪该如何去哄，茂则只得靠着女儿家坐下来，盼着人家气消了能与自己说说话。

　　见他不言语，丹姝却是忍不住心里的委屈。

　　“我在家求了母亲两年，才求来她允我出府读书，又巴巴地求了兄长，替了他在应天府书院的名。想着能与你……可谁知你竟是个假冒的！”

　　这一番话竟把茂则说的云里雾里，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欺了她姓名，可如今这是哪般，怎至于假冒？

　　“当日我是身有不便，才……”

　　茂则本欲将他年过错澄清，可姑娘却不给他机会，径直站起身往廊下跑去，一不留神还冲撞了闻声而来的晏大人。

　　丹姝抬头见是晏先生，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花，躬身行礼：“晏先生好。”

　　“这猫脸儿哭花了，可不是个男儿模样了。”

　　丹姝见平日里严肃的晏先生，今也似那范先生一般调侃自己，心气更甚，行了个礼便朝着内堂去了。

　　“晏先生莫怪，丹姝…曹姑娘在气头上。”茂则赶忙快步过来替丹姝赔不是。

　　“我从希文兄处来，知她在气头上。”

　　晏殊笑着摇了摇头，手扶廊柱在廊下坐了下来，茂则见状也依势坐下来，“你是不是不解，自己只是谎报了姓名，丹姝为何如此生气？”

　　晏殊只是低头整理自己的袍子，不抬眼瞧他，言语却句句戳在张茂则疑问之处。

　　“曹家祖父是本朝开国名将，这你当知道。”

　　“京城李家祖上也是武将出身，对曹将军有过救命之恩，曹李两家的婚约，是自那时便定下的。只不过如今李家幼子整日里寻仙问道，不堪大用罢了。”

　　晏先生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数落：“你说你也是……扯谎说自己姓什么不好，偏要说姓李，还是在那长春观中，丹姝自然是要误会。”

　　这晏大人说着说着，竟自己也生气起来，忍不住想要敲打面前这木讷的学生。

　　茂则从未想过原来还有这层因果，霎时便明白了丹姝的气处，可还未清明半刻，又陷入了更深的纠结。

　　既有婚约，那便是更不可能了。

　　晏殊见茂则眉眼里略过数层光景，知他心有所求。

　　“我与丹姝父亲半生知己，丹姝也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疼她，不输于自家亲女儿。李家的婚约，我自会想办法帮她退掉。”

　　“只是平甫，你可曾想过，你与丹姝日后该如何？”

　　张茂则听着先生前半句话，心里不由得欣喜，可再想到这后半句……该如何？

　　“茂则，未曾想过……未敢想过。”
　　这般自卑的话语又是惹得晏殊气歪了胡子。

　　“这有何不敢，你脾性品德皆为上人之资，文才武略俱是出挑。若是说家世，当年曹家娘子冒着曹府上下安危在太后跟前保下了你在道观安宁，她又怎会在意你的家世？”

　　痛快地说了这一连串的话，晏殊见眼前学生跟霜打的茄子般抬不起头，又是不忍心：“你若觉得不妥，便去考个功名，也算是给曹家个交代。”

　　“可我是罪人之身，恐上不了朝堂。”又想起那年巨变，茂则眉心的沟壑更深了。

　　“你父亲本无甚罪名，左不过是当时戳在太后的痛处，如今官家亲政，往日许多因为冒犯太后被贬黜的大人都起复了，难道独独你张茂则不能求取功名？你若有意，便思虑清楚，若是无意，就早早与人家讲明白，别白白耽误姑娘一生。”

　　撂下这么句话，晏殊便理理袍子往堂内去了，独留少年在原地。

　　若是有意……
　　丹姝连着几日没再见到张茂则了。

　　那日书院重逢的惊喜，得知真相后的埋怨，都像是发生在梦里一般。张茂则这个人，就像是话本里的云游神仙，朦胧见过一次，就消失在飘渺云间了。

　　丹姝终究是放不下心里的念想，一日得了空，便又来到了这长春观。

　　这次。
　　她记得他的嘱托，走门。

　　可她并不知他住处。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年她翻墙进来的那个院子。

　　秋天到了，枫叶也着了色，满眼红火。

　　枫树下，一人双手合十，虔心相拜。

　　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丹姝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动作，情急之下竟在墙后躲了起来。

　　是张茂则。

　　丹姝前来，本就是想与他理论清楚，可这一见到真人，竟连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他身上背着包袱，是要离开吗？

　　丹姝未想出结果，就看见他放下包裹，从颈间取下了个什么物件，包好压到了树下那块石头下面，“茂则一生，愿护…愿护曹丹姝平安顺遂。”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丹姝刚一听清，就在耳边消散了。

　　再回过神来，树下已是空空，没了人的踪迹。

　　丹姝踉跄着跑过去，费尽全身气力掀开那块石头。

　　下面压着的，是那年她送与他的步摇上的花坠，串了根玄绳，成了个护身符的模样。

　　他竟日日带在身上。

　　泪打在花坠上，丹姝此时已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从头上取下那个缀着青玉的珠钗，将两物合包到一处，又将石头摆回原位。

　　丹姝学着刚才那人的样子，跪在枫树下，双手合十。
　　“丹姝一生，愿护张茂则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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