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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路奔到河岸,天际苍穹此时已被曦光照亮了一半,渔家早起,扁舟轻摇。乾择一顶乌篷纵身跃上,那船家直面瞧见乾的脸,一怔间展开个质朴的笑来:“官人又带小姐游江么?”我被乾牢牢护在怀里,只探出眼来,定睛细看,原是夏时游江包船的那个船家渔人。
乾喝他速开船,渔人只当我们贪早玩耍,笑着撑篙而起,几下轻点,船已荡入江心,口里兀自还在说着:“早上江上晨光最好,官人小姐好会赶时候!”
乾不接话,见船已滑出好一段距离后方才轻吁口气,略松手臂,我自他怀中露出脸面来。
那渔人一见我满头满脸的赤红先是一怔,晨曦照在乾手里的“月影”上,在渔人脸上反映出一片流光,渔人手一抖,舵扶自他手中跌落。
“扑通”还不待我们开口解释,那渔人已跃入水中,凫到水底,蛇行着急急朝岸边游去。
我们本欲逆流而上入南国,这下舟内只余了我们二人,却是谁也不会行船,只得顺流直下。
扁舟在河面上飘了半个时辰,竟也无见追兵,想来他们也是算定我们将逆流入南,却不曾料想我们会生出这番变故,变成入海之道。曦光一道道射入河面,天色渐亮,东方天幕上已挂上了绯丽的朝霞,映得河面也有了似火焰燃烧一般的绯红。
我坐在船沿垂首下望,河水依然如同上次游历之时一般清澈,可以见得到河床上生长着的海带,铺展飘摇,如缎似绫。
我扶着船沿,咬一咬牙:“乾,回宫去吧。”
“不。”乾拒绝得干脆俐落,没有一丝犹疑。
“槿姐姐是有备而来,不会给我们简单逃脱的。”我掬一捧水,洗去面上艳红,心中刺痛,这些,都是若之的血。
“桐,不要放弃,像我不会放弃你一样,不要放弃我。”乾自我身后拥过来,将我紧紧抱住。
我涩然。回身,手指抚上乾的面容。他手臂紧箍在我腰上,拉到他怀里,贴合紧密。
“回去吧,乾。”我在他的怀里闭目。
“不!”再一次的干脆俐落,他手下力道更甚,像要将我揉入他的胸腔中。
“乾,别再带我逃了。”我闭着眼,一字一句:“乾,逃到哪里,你都是一国太子,是这个江山未来的王。”
“不!”乾的掌扣在我脑后,一字一句:“你就是我的整个江山。”
我眼中再度滚出泪来,咬着唇,轻声道:“乾,难道你真看不出来?我们已经走到末路了。”
随着我的话音,在水域之上,一只大型官船渐渐现出轮廓来。追兵到了。
乾将我护在身后,擎剑肃立。
伏在他的身后,我环住他腰身,继续轻声地说:“太子失踪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如何大的事体,纵使皇叔瞒住一时,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你一日是太子,一日就免不了受各路势力各种目的的寻找追寻。不说旁的,单说槿姐姐的兄长,你说他是朝中新起权贵,驻守北防,必是手握重兵。皇叔当初令你娶槿姐姐为中宫,必定是想借她兄长的兵力保你日后江山安宁,可若是你带着我逃了,他面临失势之危,如何又肯轻易放过我们?槿姐姐所带之人显见得是来自军中,她不会一个人来的,必定是兄长相随,皇叔会令他携军中兵士截我们,也是料到他绝不会危害于你。乾,你身系天苍生安危荣辱,这是自你生下来便已定下的命,我们逃得过一时,却又如何,能逃过命?何况,槿姐姐已产下了你的孩子。”
乾的背微微一震。
“乾,那才是你的江山。他是你的骨血,是你这世上最亲的人,如果你不去护偌他,在那个地方,因失势而折命的皇子还少吗?”
乾没有说话,然而他擎剑的手垂落了下来,他的背影在我的话语中由坚定变为寂然,他的声音自前面传来,涩苦萧索:“桐,是不是这一生我都无法令你成为我的妻?我们,竟是这样无缘么?”说罢,他垂下首去,背影抽动了一下。一滴炽烫滴在我环在他腰间的手背上,灼得我一痛。
“不。”我在他的背上磨摩着脸颊,“我是你的妻,这一生,我已经是你的妻。我们同寝同席,同卧同眠,乾,这是夫妻才会做的事情,乾,这一生,我已经是你的妻。”
他扭头来看我,眼中狂喜。
面对着他,我展开一朵灿烂笑颜,我说:“乾,回去吧。”
“指天为誓,今日,此时,我们结为夫妻,我定会护你周全,你是我的妻,我此生的妻,我生生世世的妻!”他弃了剑,转身拥我入怀,落吻在我唇上。
我的唇上噙着笑,灿烂娇妍。
官船驶近,官员在甲板上跪了一地,俯首而唱:“恭请太子回宫!”当头一人,熊腰虎背,想来便是槿姐姐的兄长了罢。
软梯放下来,有两名侍随跃入小舟,握住软梯尾端,恭敬服侍乾踩梯。乾伸手来拥我,我一笑,轻轻推开:“官员面前,有失皇家礼仪。”
乾一拢眉,思衬片刻,翻身又拾起“月影”,迈上软梯,往上跨几步,示意我跟上。
我摒弃侍随的扶托,竖眉喝道:“尔等脏污之身,焉得近前!”将他们喝远,我自蹋上软梯尾端。
无须攀爬,官船上自有人将软梯寸寸拉回,我吊在梯尾,俯瞰舟下河景,只见波光粼粼,绯光艳丽,确也是十分的好景。那两名侍随见我们已届入船,将小舟划开,迎向大船另一边用于锁小船的铁链处。
乾已被扶上了船栏,立在栏旁,手中擎剑,面孔却朝向我,微笑着伸出手来要拉我上船。
我一笑,松开一只手。“乾,好好待槿姐姐,做个好皇帝。”松开另一只手。
“桐!”乾的惊喝声中,我向江面坠落。乾的脸惊慌失措,转瞬扶住船椽即要跃出,然而一双大掌出现在他肩头,牢牢将他压制。我笑了,忽尔轻松,吐出一口在胸膛中不知被憋闷了多久的气。
入水的那一瞬背脊像撞入巨石般地生疼,汩汩水声掩盖,大股泡沫围拢,瞬间坠入河底。深墨的海带向我四周扬开,即刻间与我的发丝纠葛回缠,一层层裹束,扭动着娇娆的腰身,在我全身四处攀绕,将我绑在河底。流水在视线上铺过,泡沫之后是浅浅浮动的光,巨大的船影从我头上驶过,能看到棱形的底座,又一缕海带攀缠上来,卷住我的口鼻,盖住我的呼吸。船影缓缓流淌,河面上一寸寸折射下荡漾的粼光,恍如,好梦正酣。
是梦吧?待到梦醒,我仍在那世间最华美清贵的玉华亭,谱着最新的曲,排着最美的舞,为求建长一笑。是梦吧?天子仍然疼宠,哪怕我要他龙冠上的明珠,他仍毫不在意地取予我把玩。是梦吧?月光下舞剑的若之仍旧完碧无缺,还有乾,静静的树影从他华美的侧面上流走,是这世上我最可依赖的人。
胸腹中渐渐气虚,现在这样痛苦,是梦之将醒吧?粼光微微,粼光微微,玉华亭外,将要天亮了罢?这时天子将要起身,每日早朝即将开始,而乾的清华殿里水色正要铺满殿砖,我在干什么呢?这个时候的我,应当好梦正酣……缓缓地,我闭上眼。
嗵……哗……入水声。我感到自己有微微的起伏,头颈一松,肺间通入一口清凉。睁开眼,乾的眼睛停在我上方,他直直望着我,眼中满是坚持执着不肯放松。他的唇贴着我的,掌托在我脑后,发丝在河水中散漫开去,舞成一朵深漆的花。我看见深墨色的海带在他身后圈圈回环,寸寸铺下,即刻便要将我们共同裹覆。
挣扎,他怎可以跳落这河底。挣扎,他怎能与我选择同样的结局。然而那深黛色已降下来了,稠粘的叶片将我们裹覆在一起。
乾,乾……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眼中坚定执着,定定望我,不肯放松。水下闪过一道月光,我们的身子向上一浮。但即而连月光亦被缠绕。
乾,乾……
脑后受到的力加重,他的唇再度施予我唇,水下,层层裹覆里,这个吻,绝望,却仍旧不肯放弃。我的眼里有热源,然而我看不见自己的泪滴。乾闭着眼,羽睫轻颤,我看不见,他是否痛出泪滴。
乾,为何你会这样待我,为我舍弃江山,为我舍弃生命。
乾,乾……
我回应他的吻。
乾,乾……
我是你,这世上的不可舍弃。
唇上的力度一轻。
睁眼,看见金属的寒光在水下闪烁,两片薄薄的刃,一人执着它,几抽几横,已将海带割去不少。乾手里紧紧托住我,不肯放手,不肯放轻。那人伸手,水下的这个动作,在我眼内显得如此缓慢,像风中滑过的一叶片,落在乾的肩脖上,我脑后乾掌上力道一轻,他托着乾,往上游去。
乾……我挣了几挣,手上握到什么物事,抽扯,月光在水下一盛,“月影”削脱海带朝上刺出。足踝上一紧,身形往下,是那些海带复又缠住我,而乾在那人手里,已渐要浮去。回手去割那海带,层层柔腻中长长的剑身不得施展,渐渐我被拖回河底,只能仰视乾浮在河面上的身形。
为什么我要挣扎呢?刚刚那一瞬,想也不想地,我想要争夺乾,我心中忽又惊觉。
唇边再次涌上浅浅笑痕。为何我要挣扎呢,现在这样,不正是应当有的结局吗?乾将被救起,做永世久昌的皇帝,而我葬身河底,泯灭所有的疲倦执迷。指上的力度松开了,然而“月影”仍然被绑在我手心里。也好,这便是我的陪葬吧。若之,如果没有我,你将会是优秀的皇子吧,待到成人后,领一方封地,做个贤明的郡候。还有太子妃槿,没有了我,你会安心吧,带着你的小皇子,不再有人夺去你的幸福。天子,皇叔,你可满意了么?您,竟然要桐儿亡。派来寻太子和我的不是太宰而是太子妃的兄长,槿姐姐在前方拖住了乾,而另一方你已下了对我的杀令,是不是?桐儿究竟做错了什么,您,竟真的再也不疼爱了么?皇叔,如果您真的不愿桐儿再活在这世上,那,这或许是桐儿唯一可为您做的事了吧,入宫十一载,日日恩宠圣眷,桐儿唯一可为您做的,竟然是死亡。
层层水色淹过来,流动,奔涌,眼界昏昏,忽明忽暗,原来水的颜色是一种淡蓝,在昏然中忽稠又淡,或铺展或纷叠,或散碎或交织,成为层层蓝色光影,细腻的味道密布而来,这该是在河底,然而我恍若回到玉华亭,那床用海底千百只生物的筋织成的幔帐之下,风轻轻地吹,幔帐鼓动,遮掩着我心中的悲伤无奈。建长……
若我不在了,可会被你记起?
建长,我真的好累,而你,可曾有一次,于别不同地将我想起?
建长……
到最后,黑寂来临,脑海里,唇齿前,依然是那两个字,建长……
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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