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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青轿抬进了亭华玉,轿帘一揭,走出的是一袭正红罗裙。
她原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子,胸怀良善柔和,关怀我在窗边受凉着风送上自己的怀炉,在充斥物欲的宫廷里,只有她有着如同我母亲一般的温柔,诚挚待我,唤我妹妹,让我唤她作姐姐。
她自轿里行出,手中所捧之物朝我递来:“此物,源自宫中,妾身不辨贵贱,烦劳店家相鉴,替妾身瞧瞧此物所值几何。”
那一方玉壶在她手里莹莹生光,通体碧亮,她一双纤指瘦削得厉害,托捧着它,像要捧奉不住。
“价值连城。”乾扫她一眼,冷冷言道。
她的目光转向乾,眸深如潭,望不见底。
“谨姐姐……”我唤,欠疚着,在她的目光下失却语言,不安惶惶。
她闻声望来,对着乾握放在我腰际的手忽尔笑了。“其实,便是如此,以东宫之大,屋宇之多,那又如何呢?”太子妃垂下目,“不过是添置一副碗筷,不过是挪出一座屋宇。”
“妹妹,”她垂着眼,视线投在不知名的地底,“你怕姐姐不能容你么?”
我想她所认知的事一定不是发生的事,可是,我却又要如何对她言明?蠕了蠕唇,我终是张口无言。
“你如何找到我们?”乾拖住我的臂,将我扶上锦椅,唤人取香盏沏茗来,却并不理会她。
她身后的十个家丁里走出两人,在堂中取了一张椅,又有人自轿里取来软垫铺上,她便亦盈盈坐了。
一方堂左,一方堂右,隐隐却是对峙之势。香茗奉来,乾递予我手,我有些局促,望她。
她视线投在别处,不接丫鬟手奉的茗,淡淡道:“妹妹自喝罢,姐姐本出身市井,这些俗鄙之物早也喝得倦了。”
乾笑了笑,我拖住他袖,乾望我一眼,开口只吩咐奉茶丫头退下回房。
那十人便也退了,迈着一致的方步。
“令兄回京了?”乾望着那十人的步子淡淡问。
“正是。此次我要南下,兄长放心不过,便随着来了。”
她只是淡淡一句话,然而我已明白,果然如乾之前所言,周围已然设下埋伏,想要逃脱绝已不易。
“我仍然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乾推着盏盖,这样说着的他,看上去一点想知道的诚意也没有。
“举国之大,要找寻你们落脚之地,确实不易。”太子妃把玩着手中的玉壶,亦用着不甚在意的口气说着,“然而始终知子莫若父,夫君请若之皇子转告太宰的话,父皇又怎会不知?父皇说,夫君跟郡主妹妹在一起,断然是要离北愈远愈好的。又说,夫君与郡主妹妹自幼长于宫廷,所有用度无一不是这世间之最精最华,出宫后又如何肯委屈于山野荒林?必是要找一不起眼的城镇蔽身了。我国南面边沿城池共一千捌佰玖十肆座,无驻兵的共陆佰柒十一座,扣掉局势不稳的十余座后,取了水道路道之便易于逃匿的不过五十二座。饶是如此,这五十二座城池一一查访起来却也须费许多时日。于是,父皇便与这天下商人同做了一单买卖,现在,夫君能猜想到我们是如何找来的了吗?”
我们择此城敝身,乃是看中它商旅往来繁密,我们以为自己只是商旅眼中一片旅途中的沙,毫不起眼。我看看乾,这样的面容,这样的气度,怎么可能毫不起眼像片尘沙?过往商旅为我们带来了京都的消息,同样的,也为京都带去了乾的消息。天子精锐,到底还是棋高我们一着。
“我托人捎给外公的话,父皇是如何知晓的?”乾面色不变,依旧淡淡地喝着茶。
太子妃却不再回答了,看望我,浅浅一笑,换上和善的表情和声音,便像我初时她两人姐妹相称那时一样亲昵,柔声道:“桐儿,我赠予你的那个紫金壶,你可还带在身边?”
一声桐儿唤得我心中又是欠疚,我低声答:“在的。”
“你去取来给姐姐瞧瞧可好?”她微笑着问。
我知道她是要将我支开,然而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是我欠了她,我如何还能拒绝。起身,我往堂后走去。
后院静谥得有些诡异。虽说乾令女婢们各自退回房内,可这后院寂寂无声,竟如同一具死去的尸般,了无生息。我心中狐疑,一步步往自己的闺阁走去。天边隐隐透出几丝浮白,然天幕到底仍是厚黑得紧,谁将我房内的灯熄了,一脚踏入,像迈入巨兽的口。我手里提着风灯,也不去点桌上的香烛,径直走向牙床。紫金手炉就放在牙床角上,厚裘相覆。伸手,锦兔若之从被中拱出来,在我指边蹭磨。
“若之乖。”我掏出手炉,另一只手轻抚它的绒毛,“等我回来再抱你。”
它眯了眼,伸出前爪抱抓我的食指,送到嘴边啃。我笑了笑,只须看到它,再烦闷的心情也会开朗上几分。再挠挠它的头,怀抱着紫金手炉出门。
院内仍旧是一派静谥,我犹疑地在廊间踱着步子,觉出不对劲,太安静了,这种安静,像是抹杀了一切生命气息的死寂。我不由屏住呼吸。缓缓扭头,隔着院落,看向婢女们所居的侧厢。天空已有微弱的光线射进苍穹,一丝丝光,浅浅地照上窗棂。
浅浅的晨光,照出世上最刺目的艳红。
我倒吸一口气,转身,只是瞬息,阴暗里迈出三个彪形大汉。绛色衫子,一般高矮,一般胖瘦,脸上同一种表情。两个出现在廊道的前后,另一个出现在右手边的院落中,我左手边是墙,四方环绕,呈包拢之势。三人面上的表情,是同一种冷漠坚定,他们看我的视线,如同看向一草一木。捧紫金炉的指紧了紧,心思几转,不由凄凉。
“我只想知道,这是不是太子妃的意思。”我望向其中一人,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可以平静。
那人目光一顿,但并未开口答复,脚步在一滞后继续向我迈来。然而只为他这一顿我松了口气,笑了:“还好,最少,并不是她。”
我自己也说不清此时的心情,我当要害怕,然而我却像忽然松吐了胸中一口郁结的气。我劝服自己可以与乾在这里平淡生活,原来到底不过是在自欺。其实,我终究仍是在意天子那样的对待,从享尽宠爱的顶端悴然跌落,我不知晓问题出在了哪里,我只是知道我的世界从此颠覆不在,由极暖跌到极寒。那是陪伴着我成长,如同呼吸一般理所当然的疼爱,它生生从我身上剥离,那样疼痛。其实我是想过的吧,想这只是一场梦噩,想我仍是玉华亭里那个被仔细呵护着的莳桐郡主,想自己仍是天子手心里的宝。其实,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建长,尽管应承下乾的婚事,可我的身体它自己已经学会了辨别北的方向,在乾的想往和自己的想往里,我一直在挣扎犹疑,做下了承诺交付自己,可心却早已飞去了那个此生再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原来其实,我在乎太子妃,不仅仅是负疚,这给我带来如同母亲一样感觉的女子,暗暗地,我心里拿她当母亲的替代来爱,我在乎她是否痛恶我。母亲离开时我有多疼痛,我就有多害怕来自她的痛恶。那三人透出的肃杀之气已渐渐笼了上来,一步步,向我进逼。然而在他们的脚步里我心思电转,面上的笑容却愈发轻松起来。这是多么不应该,面对要取我性命的人,我没有害怕,却是松却一口气。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已这么累了么,疲倦了想往,疲倦了不安,疲倦了负疚,还有,疲倦了,乾的深情。疲倦到,死亡似乎都变作了一场甜密解脱。
我敛去了笑容,看前方那一步一步的靠近,变得很平静。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想到了许多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未曾想。只是一步步,整个空间时间,仿佛只剩余那些步子。
平空而起一声龙呤,清光一盛,在微曦的晨光下忽来而至一道炫目清辉,将寂黑生生扯破一道口子,“叮”,带着余音,一柄长剑正正钉在我身侧的廊柱之上,柄梢犹自微微轻颤,龙呤不绝。像掬入了月魄星魂,莹莹流辉,剔透晶亮,这世上,再无第二道能盖过月华的清辉银光。
在长剑钉入廊柱的同时,我右侧的绛衣人瞬间斜飞了出去,腰间一紧,我的身子被一股大力扯着倒退,同时间在我身前的那绛衣人伸掌握住剑柄拔剑,继而身后传来一声闷哼,重物落地声中我陷入到一个怀里,被带着旋环半圈侧身,险险避过先前在我前方拔剑那个绛衣人当头劈来的一剑,紧跟着被身后之人带着上提飞身,又躲过那剑的一记横扫,绛衣人挥剑朝上再刺,剑尖在我面孔前一寸处被两根手指挟住,身子下沉,有白影几个回闪,是我身后的人快速出腿直踢绛衣人面门,他们两人的速度太快,我还未曾瞧清,绛衣人已撒剑向后跃出,在这个空档,我的脚重踏回实地。
这一下变故太快,飞剑钉入廊柱、击飞我右侧的绛衣人再击飞我身后的绛衣人带我后退避过前方袭来的剑峰,再跃起,挟剑尖踢腿夺剑,这一番动作不过只在瞬息之间,我尚未从那忽来的一道清辉中回神,即刻便已置身在一个安全的怀里。
“你是谁!”那跃出的绛衣人沉声喝道,其余先前被击倒的绛衣人此时也翻身而起,围拢过去。
是谁。一只手擎剑在我眼前,是环护的姿势,白袖翩飞,像凝结了月华一般的洁白。五指扣合在剑柄,指长素净,骨节纤细。他的呼吸喷扑在我的发顶,我仰首后望,遇到一双清澈目光,流水一般,澄静透亮,不染片尘地洁净。
“若之……”
我惊喜地唤。若之的一袭白衣在寂黑里有若吐香的夜昙,素洁得不似人间能有。
“桐!”屋宇内传来乾的震喝,“鼠辈敢耳!”接着是一片拆木碎瓦之声,乾当头由廊口斜飞而来,身后有四名绛衣人紧随,不时阻拦。
就在我徇声去看的同时,院中的三名绛衣人忽地一齐发难,若之侧身将我掩在身后,掌中“月影”直上拦敌,一时间游廊内刻满了月影清辉,流光熠熠。
倒退几步,回顾,乾被那四人紧紧缠住,寸步不得进;另侧是若之擎剑相护,抽身不得,我便被夹在这两拔乍分乍合的人影堆之间,不知所措。他们来人共十,若之处三,乾处四,还有三呢?
再回顾,院墙外有个身影高高跳起,弹飞而来,手中铁光闪着点点莹亮,直冲向我。
“不!”乾的惊唤声中,我仓皇倒退,却步步脱不开那人剑尖所指,脚后一绊,跌坐在地,铁刃寒星当面而至。
“噗”铁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原来是这么轻,有如裂帛,只是短短一个颤音。“卟”,血液破体而出的声音,原来会这么沉重,如重锤击水,在宏空中犹带回音。四溅,炽烫的红洒了我满脸满身,世界被漂染成红色,只有若之,他的脸,在一片赤红中惨白如纸,通透若无。
“若之……”紫金手炉自手中跌落,我伸手,指尖颤颤,触到他沾红的白衣,那红汩汩不绝,似一朵红莲,层层展瓣,用尽生命来绽放,红莲包芯,是一点微芒寒铁。
“我在。”若之的唇角浮上淡淡的笑,眼眸中仍旧如所有时候一样,清澈洁净,泉水般清亮,他望着我,眼中没有疼痛。
“噗”寒铁离体,原也只是一声裂帛,若之的身后,洒开一片红雨,点点飘落,他洁白的衣衫上有朵朵红梅点绘而出,衬着他惨白素洁的面容。他唇角尤带浅笑,却是在用笑安慰我,倾身而下,将我护在他怀里,牢牢抱起。随着他俯身而下的还有方才于他激斗那三人的拳掌,若之生生受在身上,被打得斜飞出去,他拥紧我,借着掌力朝乾的方向跌落而去。
若之以背着地,我听到他在我耳旁一声闷吭。他仍是借那三人拳掌的后力,在地上旋身,踢倒一名围攻乾的绛衣人,再借反力带着我翻身立起。他的呼息喷在我发线处,我觉到他胸口一缩,抬头,他的唇已被染成艳红一片,红色滴滴,垂落衣襟。
“若之……”我发不出第三个音节,手颤颤触向他惨白的脸,他的脸停在我指尖一寸外,腰身被纳进另一个怀抱,若之的脸在我指尖一寸外流走。
他的面上仍然是那个浅笑,没有疼痛,没有任何旁的东西,只是暖暖,想要给予我的安慰。
“若之……”我视线中的艳红被眼泪冲出,变成茫茫一片,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若之喝一声:“走!”继而,是铁器相错,“铛”声不绝,“月影”辉下,生铁断裂,碎片四射。
乾拥紧我,在若之走剑相拦的这一个空隙中飞身窜出包围圈,跃到院中,再一纵身,便要向院墙外纵出。
绛色一晃,墙头又有两名绛衣人迎面而来,是要将乾自空中生生逼回。
“接剑!”
一段清辉激射而来,乾接在掌中,“月影”削铁亦如泥,乾持它在空中随手几劈,那两人相对互击一掌侧飞开去,这才避过剑风免遭剑解,然而这一避间已让出道来,乾趁此空档已拥我落于院落瓦顶。
我越过乾的肩头回望,若之的一袭白衣已变得惨红,他揉身截敌,空手相缠。乾又一纵身,已抱着我跃下围墙,若之的身影再望不见,最后一个画面,是他一身沾血白衣,在暗黑之处翻飞若鸿。
“若之!”我痛呼,眼中泪不停滚落。
墙外是素甲皑皑,利箭相对,乾跃入阵中,不待箭手捕获身形,几个起落,踢翻一名马上兵士,夺马而奔。
“夫君,你当真全不念天下社稷黎民苍生么?”
太子妃自亭门奔出,在后追赶,发落钗摇。
乾的呼吸在我耳边一紧,扶在我腰际的手又紧了紧。
“夫君,连我们的孩儿你也全不心念么!”太子妃的声音在风中绝望惨烈,终被撕碎,成一迭声的失声痛哭。
女子的哭声充斥在我耳中,我分不清这是我的,还是太子妃的。抬眼看乾,乾拧紧了眉心,目光几下跳跃,却是犹疑。
孩儿……若之……奔驰中,我回搂乾的腰身,泪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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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正在初稿,所以有关分段什么的也不明显,等初稿完后大修时再来整理好了. :) 如果看得段太长或者什么的,请大家包涵了.还有,中间如果发现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提出来,先谢过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