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竹马

　　“陈公公。”

　　景策开口，嗓音清亮，带着浴血多年的少年老成和微微嘶哑，尾音却仍保留着一丝少年气。他知陈公公是贴身伺候皇帝的人，亲自在门口迎他，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当即朝着陈公公行了个军礼。

　　陈宝不过四十来岁，体态圆润得像个笑面佛爷，见他行此大礼，慌忙制止：“大将军，这等大礼老奴可受不起。圣上在寺中备好了接风宴，请大将军随老奴来。”

　　“有劳陈公公。”

　　红叶寺是远近闻名的千年古刹，迈进那道沉重的朱漆大门时，阵阵梵音佛香瞬间让景策原本激荡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他抬头向那一重重的佛殿望去，明亮的烛光温暖而宁静，仿佛能将他这一身的杀伐和血腥尽数洗去，剥离出三年前那个玩世不恭的景小公子。

　　三年前他便是在此处向皇帝立下誓言，不出三年，定将驱除骚扰北疆百姓近百年的北狄，还北疆百姓安居乐业。此事不成，他以血祭旗。此事若成，他以此不世之功，请皇帝赐婚。

　　哪怕那个赐婚的对象，只把他当成兄长。

　　想到三年前在谢遇欢窗外听到她亲口说“向来把他当做兄长”，景策原本雀跃的眸光霎时一暗，墨眉不着痕迹地迅速皱了一下。

　　“大将军，到了。”

　　走在前面的陈公公停了下来，唤回了景策神游的思绪。

　　他抬起头“哦”了一声，刹那间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走进了那场为他筹备了许久的庆功宴。

　　宴会上觥筹交错，朝廷四品以上的大员无一缺席，一个个排着队对景策说这些无聊的祝词和赞美，为自家女儿说亲的也不在少数，景策一一谢过，却丝毫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

　　主位上，成帝宫湛面带和善的笑意，举着酒杯看着景策应付着上前敬酒的官员。

　　景策是他看着长大的，与他的孙儿年纪相仿，却比那几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都要聪明。三年前，他力排众议，让这个成天爬树摸鸟、不务正业的毛头小子接下北疆的军印，才换来北疆百姓如今的安稳日子，和北狄的彻底臣服。

　　想到这儿，宫湛看向景策的眼神愈发充满欣赏，眼见景策已被敬酒的官员烦得变了脸色，宫湛不禁微微一笑，将那些官员拦了下来：“朕的大将军刚从北疆回来，你们便想把他灌醉，安得都是什么心。”

　　话虽这样说，却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官员之中心思活泛的，都听出了宫湛话里的笑意，一番番称赞宫湛独具慧眼、景策天降将才的溢美之词又派上了用场。

　　宫湛却不欲让此次宴会的主角受了冷落，摆摆手让众人静下来：“大越自高祖时起，北部边境便防守薄弱，屡屡遭受北狄侵犯，至今已有近百年。这百年间历代先祖都曾派兵征讨，却从未杜绝北狄之患，反使北狄愈发残暴狡诈，每年烧杀抢掠我大越的百姓不下千人。如今景大将军只用了三年时间，不止让北狄三个部落的首领亲自献上降书，发誓永不犯我大越边境，更是带出了一支无往不利的军队，连战连捷从无败绩，真乃我大越之幸。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最后一句自然是对景策说的。

　　景策闻声肃然起立，向宫湛行礼，声音朗朗。

　　“陛下，臣自知并非圣人，三年前临危受命出征北狄前，便将凯旋时想要的赏赐全部说与陛下，如今臣心意未改，请陛下赐……”

　　三年前他便说的很清楚，他此去北疆不为建功立业，一为大越的百姓不再受苦，二为顾南薇。

　　“爱卿，”宫湛忽得出言打断，意有所指道，“罢了，赏赐的事不急，朕给你时间，你要慢慢想，好好想。红叶寺多的是美景，这几日可以多看看，再做决定。”

　　说罢，未等景策再说什么，宫湛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幽幽地、像是在提醒什么：“昭岚郡主，快回来了。”

　　众人皆是一愣，紧接着便是一声声道喜和祝贺。

　　只有景策站在一群喜气洋洋的人中间，眉头微蹙，铠甲之下的拳头紧握，许久才压低声音应了声“是”。

　　随后宴会上发生了什么，景策完全不记得。

　　等到他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跟在陈公公身后，往他住的院子走去了。

　　“大将军，”陈公公揣着手走在前面，声音不大，刚好入他的耳，“昭岚郡主是肃王爷唯一的后人。当年肃王爷随陛下征战四方，为大越立下过汗马功劳。王爷战死沙场时，昭岚郡主才不过九岁，就成了孤儿。陛下将她养在身边多年，如同亲生女儿般疼爱。郡主倾城之姿，年纪与将军相仿，甚是登对。”

　　“这话是陛下要陈公公转告我的？”否则陛下为何反悔，故意打断他求娶顾南薇的话？

　　“是老奴自己想说的，”陈宝的语气听不出丝毫破绽，可景策知道这并非真话，便沉默地听陈宝继续道，“想必大将军也知道，前朝镇国大将军萧贺迎娶长公主后，沆瀣一气险些夺了朝纲之事。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寻常人家的女儿自然配不上将军，可前朝之事仍令人心有余悸……总之，昭岚郡主是将军最好的选择。”

　　景策心中猛地一凉。

　　他是大越最年轻的怀化大将军，只用三年便完成了列祖列宗花了百年也未竟之事，陛下此番举动，是怕许他一个五品言官的女儿配不上他三品大将军的身份，怕三军将士觉得天家轻视武将而寒了心，又怕许他一个公主，会导致前朝之事重演。

　　两相权衡，确实昭岚郡主最为合适。

　　沉默片刻——

　　“景策明白，请陈公公放心。”

　　陈公公并未听出景策这声低沉的敷衍，微笑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一处小院时，景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瞧了一眼。

　　他不知道这院子里住着什么人，也看不透那一人多高的砖墙，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似乎那堵墙的另一侧有什么让他向往的东西，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迟疑片刻，景策敛了心神，安静地走向了自己的院落。

　　这一夜的景山上空繁星漫天，侵染着桃花香气的山风吹拂进每个人清甜的梦，除了彻夜未眠的景策。

　　*

　　“看什么呢？！”

　　次日清晨，红叶寺后院大门紧闭，门后围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裙子，争相趴在门缝上往外瞧。

　　这天是大越皇帝祭祖祈福的日子，按照规矩，除了太后、皇后与高位妃嫔，女眷不得出入红叶寺前院，故而一众待嫁闺中的少女全都百无聊赖地被锁在后院，或三五成群的闲谈，或坐于水池边喂鱼发呆。

　　顾南薇和夏夕原本是要带些桃花饼给相熟的高门贵女分享，见此处人多便停了下来。夏夕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一看见门口侍女小姐不分高低贵贱的挤作一团，便也兴冲冲地走了过去。

　　人群拥挤，众人无暇回顾，也不知谁应了一句：“谢大人在颂祝词！别插嘴！”

　　谢遇欢？

　　昨儿个在后山听见旁人议论谢遇欢和顾南薇后，夏夕便对谢遇欢甚是感兴趣，一听到谢遇欢就在门外，当即拨开前面挡着的几个人，横冲直撞钻到了最前面，透过门缝往外瞧去。被她挤到旁边去的丫鬟急得面红耳赤，却又抢不过，只好恨恨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门外颂词声朗朗传来，虽不甚清晰，可单单是模糊的字音便已是相当悦耳，谢遇欢穿着一身绯红官袍背对着院门而立，夏夕看不见他的模样，但就是那挺拔清瘦的背影，便足够让门后这些花季少女为之倾倒、为之疯狂。

　　“谢大人可真好看。”

　　“可你连人家的正脸都没瞧见呢！”

　　“去！那我也知道他好看！”

　　少女们的叽喳争吵间，不知谁冷不丁的说了声：“哎，说起来，我隔壁的丫鬟今早上天刚亮时去山下那条小河边打水，瞥见水里有个男人的影子，漂亮得难以形容，那丫头回来之后就魂不守舍的，抱着我嚷嚷了半天，说是瞧见神仙了，今年必有好姻缘。”

　　“嘁，就那丫头的眼神儿，天刚亮的时候连人脸都看不清，还倒影呢！我看呀，八成是想嫁人想疯了，让山里的艳鬼把魂给勾去了！”

　　“哎哎哎，管他是人是鬼，她说没说人家长什么样啊？有多好看？”

　　“我听说那是昨天晚上刚到红叶寺的怀化大将军。”

　　“怀化大将军？就是那个把示爱的姑娘统统扔出老远的，不解风情的大老粗？怎么可能！”

　　“这……我也是听说的……也许是他手下的小将领也说不定呢。”

　　门口怀春少女们的议论纷纷传入顾南薇的耳，不过她向来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虽然她家顾老头儿年年求菩萨赐她一段好姻缘，她却觉得天下男人都差不多，好看的不好看的对她来说都是一般无趣，甚至还没有顾老头儿书房里那些弹劾人的折子有意思。

　　要说这二十年有哪个男人曾让她觉得有趣，也只有那个不辞而别的混蛋景策。

　　想到景策，顾南薇不悦而短促的皱了一下眉头，似乎不愿回忆这个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不过她向来擅长自我开解，不消片刻注意力便又被刚刚解冻的池子里那罕见的西域白头龟和墨尾锦鲤给吸引去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顾南薇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想来惹她。

　　“小姐，别去了！临走前老爷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再给他惹事了！”

　　“那不行！我梁青雅的丫鬟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吗？别说她一个小小五品官的女儿，就算是公主来了本小姐也不怕！”

　　嚣张跋扈的声音从背后快速逼近，顾南薇早已听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谁，无奈地闭着眼微微仰头轻叹一声，转过身去，刚好对上梁青雅那张尖酸刻薄的小脸。

　　梁青雅是梁家独女，自幼被三个哥哥宠着长大，又仗着亲姑姑是成帝最宠爱的妃子，在宫里都敢横着走，欺压宫人、甚至是一些不受宠的公主皇子都是家常便饭，且没人敢还手还嘴。时间长了，便养成了如今这副无人敢惹的小霸王的模样。

　　她年纪小，身量也矮，站在不算高挑的顾南薇面前仍矮了半头，可那叉着腰仰着脸的架势看上去却毫不示弱。

　　梁青雅上下打量一番顾南薇，尖细嗓音开口道：“你！你的人昨天对我的人不敬，我也不和一个下人一般见识。你这个做主子的，给我的人赔礼道歉，再把弄脏的鞋子洗干净，我就考虑放你一马！”

　　顾南薇早就听夏夕说了昨天南坡发生的事，低头瞧了一眼跟在梁青雅身后的侍女脚上那道黑乎乎的鞋印，面上仍带着浅浅笑意，看上去像是对梁青雅恭敬至极，看得梁青雅心里一阵舒畅，心道顾南薇的爹在朝上给她爹难看，她就要在这里讨回来，回头爹爹一定会送自己几箱金银珠宝作为奖励。

　　可她想错了。

　　顾南薇虽然长了一张好欺负的娃娃脸，可能养出夏夕那样绝不受气的丫鬟的主子，自幼听惯了亲爹舌战群儒、一个人把满朝文武骂得还不了口的人，怎么可能是软柿子？

　　“梁四小姐，昨天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的人该罚的我已经罚过了。不过梁四小姐看上去是个能听明白事理的人，前因后果你的人应该也和你说过，无需我再重复一遍。你的人出言不逊，妄议朝廷官员，而且还是深得圣宠的谢遇欢谢大人，你说这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会不会再罚梁大人两年的俸？”

　　这还不够，顾南薇一歪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梁青雅：“又或者，让谢大人知道这件事，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是会更亲近梁四小姐，还是自此敬而远之？梁四小姐是为何而来，不用我多提醒吧？”

　　几乎全上京都知道，梁青雅仰慕谢遇欢，三年前曾当街封路试图拦截骑马游街刚结束的谢遇欢，还命人将其打晕送到梁大人送她的庄子上关起来。幸亏谢遇欢命大，被人半路救走，不然哪来如今光风霁月的谢大人？可就算如此，梁青雅对谢遇欢的觊觎之心仍然不死，这不就又追到了红叶寺来？

　　听到顾南薇的话，不远处的一众小姐侍女纷纷掩嘴窃笑了起来。

　　梁青雅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可偏偏顾南薇说的是事实。她原本以为顾南薇好欺负，却没想到碰上个刺头，反当着众人的面将了她一军。

　　“你……你纵容恶奴，你，你就不怕谢大人知道了看不起你？！”

　　顾南薇耸耸肩，好整以暇地向后一靠：“不怕啊。”漂漂亮亮一姑娘，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竟比市井无赖还要气人。

　　不过落在不远处的某人眼中，却鲜活娇憨得紧。

　　“你！你这人怎么如此无赖！”

　　梁青雅越气越急，越急便越说不过她。身后众人的窃窃私语和低笑此刻愈发刺耳，压得她愈发难受——她打小众星捧月般长大，走到哪里都是别人顺着她、捧着她，何时如此难堪过？

　　她越想越气，抬眼瞧了瞧顾南薇身后的水池，心中一个不忿，猛地上前一步，朝顾南薇肩头狠狠一推——

　　却扑了个空。

　　顾南薇灵活地闪了个身，双手环在胸前，丝毫没有碰到梁青雅半分，躲到了一旁。

　　梁青雅却来不及收回身子，直直向前扑去。

　　“小姐——！”

　　梁青雅怎么也想不通，顾南薇一个平日里除了看书就只会看书的书呆子，怎么会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和反应。

　　可她来不及细想，身子便已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进水池里。

　　顾南薇并不打算出手。一是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施以援手，二是她力气小，梁青雅推过来的力气太大，加上一个人的重量，她就算想抓也抓不住，只能落得个一同落水的下场。

　　春日水寒，红叶寺又在山上，风大得很，她可不想着了凉，回头买药看病又要花钱，肉疼。

　　再说，梁青雅嚣张惯了，也该让她吃点苦头。

　　这么想着，顾南薇转身便想走，却不想背后突然传来一股拉力，拽得她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也往后跌去——

　　梁青雅乱挥的双手抓住了她被风扬起的裙带，像是溺水之人死命抓住一根浮木般不肯撒手，任凭顾南薇怎么拉扯都没用。

　　电光火石间，周围的少女都来不及反应，唯有眼睁睁看着两人落入寒潭——

　　“啪”的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顾南薇腰后的裙带突然不知如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整齐地切断一般断裂开来。

　　一枚小石子与梁青雅同时落入水池，水花被更大的水花淹没，石子沉入水底，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顾南薇往前用力的身子收势不住，往前跌去，刚好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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