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竹马

　　仲春三月，边疆寒意未减。

　　月凉如水，大越西境通往上京的官道上，一队黑衣人纵马疾驰而过，碗口大的马蹄踏在泥泞潮湿的地上，迸溅出点点泥浆，惊起一旁树林中阵阵凄寒的鸦鸣。

　　前方几百余步开外，一个大越的驿卒趴伏在马背上，连背也不敢直起来，只顾策马狂奔。

　　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弯弓搭箭，黑铁箭头在清寒月光下泛着致命的冷光。

　　“嗖——”羽箭破风。

　　驿卒应声而落，却未发出一丝痛呼。惊马落荒而逃，不见了踪影。

　　“吁——”为首的黑衣人勒住缰绳，朝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

　　手下翻身下马，将那驿卒的尸身翻了个遍，愣了一瞬后回到了马队前。

　　“哈日勒将军，没有塘报。”说的不是中原话。

　　“没有？”

　　哈日勒是图兰的右乌兰王手下的大将军，高大魁梧，五官深邃，听了这话后，那双猎鹰般锐利的灰色眸子一凛，一把扯下黑布，露出那独属于草原上的，久经日晒的黑红皮肤。

　　他狐疑地跃下马背，将驿卒的尸体上下摸索了一番，却忽得瞥见身后的地面上有一串暗色的湿痕。

　　是血迹。

　　一路延伸向他们来时的方向，不知滴了多久。

　　可他的箭是在此地射中驿卒的。

　　回想起驿卒一路上倒伏的身影，他恨恨地一拳砸在掌心：“被人抢先了！”接着鹰眸一敛，“那件事绝不能让大越知道，否则我们的妻儿，明日就会成为大越的奴隶！也不知这驿卒死了多久……往回走，这一带只有这一条官道，山林陡峭不好走，劫走塘报之人定然走不太远。沿途搜索，务必把塘报给我截下来！”

　　“是！”

　　待到马队离去，官道旁的树林中悄无声息地闪出一个俊秀少年。那少年赤着胳膊，肩披一条厚实的狼裘，左耳戴着一只核桃大小的银色圆环状耳饰，两只眼下擦着一抹血般鲜艳的红，是独属于图兰少年的野性不羁。

　　他手中拎着一只黑色布袋，借着月光，把袋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正是驿卒身上丢失的塘报！

　　少年飞快地将塘报上的汉字看了个大概，眉头一皱，抬头望向漆黑的官道，直望进尽头那轮惨白的圆月，双唇无声开合。

　　“上京……？”

　　……

　　大越上京。

　　烟花三月，城郊景山红叶寺满院的桃花盛放如海。

　　景山南坡上有一眼山泉，泉水清冽甘醇，酿酒做饭皆是上品，尤是这桃花盛开的季节，泉水中自带着一股桃花香气。美中不足的是泉眼极小，须得等上许久才能灌满一小壶，是以日日有人天不亮就赶去接水，若是起得晚了，打水的队伍能生生排到上京城门口去。

　　夏夕晃了晃半满的水壶，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山坡，心道，得亏这几日天家临幸红叶寺，神武卫提前五日便将这景山戒严了，别说平日里来打水的百姓，就是住在景山上的鸟，这些日子也得搬到其他山头住去，不然她想接满一壶水怎么也得等到下午，到时小姐肯定会发现她偷懒赖床了。

　　“听说了么？这次春宴的祝词，都是谢大人写的，陛下钦点，不许别人插手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谢大人那可是咱大越有名的大才子，听说四岁就是上京出了名的神童了。三年前他中状元那日骑马游街，咱上京最宽的朱雀大道都堵得水泄不通了。”

　　“我记得我记得！那天我正好上街给我家小姐买点心，打远瞧了一眼。谢大人可真好看，我要是能有个那么好看的夫君，做梦都能笑醒了。”

　　“哟，有那么好看的夫君，你还舍得睡觉呀？”

　　“你这妮子！就你张了长嘴！”

　　身后朦朦胧胧的嬉闹声越来越近，夏夕回头瞧去，只见几道粉嫩的身影自红叶寺的方向而来，手中都拎着水壶，一看便知也是冲着这泉眼而来。

　　那几个侍女倒未发现夏夕，仍叽叽喳喳地说着。

　　“哎，我听说顾大人的女儿这次也来了，你们说会不会是冲着谢大人来的呀？”

　　“八成是。当年谢大人骑马游街的时候，那个顾南薇就当街拦过谢大人的马。啧，我记得有资格随陛下来红叶寺祈福求姻缘的，最低也得是四品大员的嫡女吧？顾大人一个五品言官，她顾南薇哪有资格跟来？”

　　“肯定是顾大人求陛下了呗！谁不知道顾大人最疼女儿，一把年纪嫁不出去还当个宝贝似的宠着，都不知道顾家早就因为她，成了上京的笑话了。”

　　“唉，也别这么说吧，我见过顾小姐一面，那可真是个大美人儿。我要是长成那样，选夫婿肯定也要挑挑拣拣苛刻一点的。”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二十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马上就是昨日黄花了！”

　　几人说着，刚好走到泉眼前，瞧见夏夕收起水壶转过身来，当即就是一噎。

　　夏夕踩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冷着脸，目光扫过几人。

　　这些侍女知道夏夕是顾南薇的贴身婢女，也猜到方才那些口无遮拦的话全都让她听了去，脸上的神情都有些讪讪。

　　唯有那说话最不客气的侍女一脸的不在乎，仰着脸瞧着夏夕，表情似是在挑衅。

　　“那个，夏夕……你也来取水呀？”有人开口想缓和气氛，却见夏夕将水壶一收，旁若无人走下小坡，撞开那侍女的肩，有意无意地在她鞋上不轻不重的一踩，干干净净的锦缎鞋面上顿时多了个黑乎乎的鞋印。

　　那侍女“哎哟”一声，当即脸色大变，跳到一旁指着夏夕便骂：“你走路不长眼呐？！看不见有人吗？鞋子踩坏了你赔得起吗！”

　　夏夕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左右看了两眼，抬手一掏耳朵，面露疑惑：“有人吗？我怎么只听见几只背后嚼人舌根的老鸦在呱呱叫？怪难听的，耳朵都给我叫疼了，赔得起吗？”

　　“你！”

　　“行了行了，别吵了，赶紧取了水回去吧。老爷不是吩咐过了吗，陛下在红叶寺，这个时候千万别再给他惹事了。”

　　侍女还在身后不依不饶，夏夕也懒得与她纠缠，大步离开了南坡，往红叶寺走去。

　　每年桃花开时，天子都会临幸红叶寺祈福，同行的皆是尚未婚配的官员子女，名为求佛赐姻缘，实是创造机会暗中相看意中人，等回了府便能提亲了。

　　按照以往的规矩，她家小姐的确不能来，可来这里也不是小姐的本意！还不是那些流言蜚语说她家小姐是孤寡的命，老爷不信邪才强行把小姐送到这山上来的？

　　夏夕心里为顾南薇鸣不平，愤愤推开顾南薇住的小院，抬头猛地一愣。

　　这院子不大，只有两间正房和一个小厨房，院中间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桃花开满了枝头，风一吹如同摇晃的浅粉色波浪。

　　树下坐着个玲珑小巧的身影，身子裹在厚实的绯红裘袄里，像个毛茸茸圆嘟嘟的雪人，唇红齿白，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却漂亮得让人一瞧便移不开眼。

　　小雪人跟前摆着个水盆，两只纤细的手正在水盆里涮着什么，白莹莹的手背冻得通红。

　　“小姐！”夏夕大叫一声跑了过去，攥住顾南薇的手揣进自己袖中，当即冻得一激灵，小脸一垮，“小姐，天还凉着呢，怎么用冷水洗手啊？”

　　顾南薇仰起脸来，帽子边沿一圈白色绒毛弄得眼睛痒痒的，她轻轻摇了摇头晃开那撮毛，往地上使了个眼色。夏夕跟着低头看去，只见水盆中漂着一层桃花。

　　顾南薇抽回手来，掖了掖夏夕的袖口：“还不是你这丫头嘴馋，刚一来就缠着我要吃景山的桃花饼。那泉水就算有桃花香，和成面团之后味道也淡了，得再加些桃花汁才够味。”

　　“那你跟我说一声就好了嘛，冻坏了可怎么办？”夏夕一撇嘴，不由分说地将水盆收进怀里，抱进了小厨房。

　　顾南薇一愣，抿唇一笑跟在夏夕身后一溜小跑，也钻进了厨房，见夏夕只顾埋头准备做桃花饼的食材，顾南薇一咬下唇，走到她背后，探过头去打量着她气鼓鼓的脸，小心翼翼道：“不高兴啦？”

　　“哼。”

　　“好啦，知道错啦，下次一定让你来，好不好？”顾南薇勾着夏夕的袖子摇了一摇，盯着她瞧，直到听见她闷闷地“嗯”了一声，这才嗤笑了一声，指尖一推夏夕的脑袋，“你这脾气，真不知道我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

　　“那还不是你惯出来的。”

　　“是是是，大小姐说的对。”

　　顾南薇浅笑了两声，走到案板前和起了面。

　　顾家不是官宦世家，顾南薇七岁之前都在乡下老家过着最朴素的生活，做饭缝衣这等粗活她全都做过。后来顾老爷虽说入京做了官，可却是个清廉刚正的五品言官，府里说不上家徒四壁，也算得上一贫如洗。后来顾南薇为了省下请厨娘的钱，便干脆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小姐，”夏夕手里捣着桃花汁，眼睛不时地往顾南薇身上瞟，愤愤不平又委屈巴巴，“刚才我去取水，碰见梁大人家的丫鬟了，她们在背后嚼你舌根，还说你这次来红叶寺是老爷死皮赖脸向圣上求来的，为了让你来追谢大人。”

　　“我爹前几日在朝上参了那梁大人一本，他利用职务之便安排小舅子管理国库，收受贿赂，刚被圣上罚了俸。若不是他那妹妹是圣上的宠妃，梁家还不知要受多重的罚，他的人记恨顾家也是正常。若是再来招惹，你不理她便是。”

　　顾南薇语气平淡如常，可夏夕的重点却不在此。

　　“朝廷里的事小姐感兴趣，我又不感兴趣。不过她们说，谢大人……”夏夕侧目瞅顾南薇。

　　“谢大人？”顾南薇一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的面袋子发了会儿呆，直到夏夕连叫了她五六声才回过神来，忙道，“谢大人怎么了？”

　　“她们说小姐对谢大人有意思，还拦过谢大人的马！”

　　顾南薇怔了一瞬，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看得夏夕眉头一凝：“小姐，你不会真对谢大人……”

　　“胡说什么！”顾南薇反应过来，瞪了夏夕一眼，又低下头去和面。

　　夏夕却是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放下心来，捣花汁的手也有劲了。

　　“我就说，小姐要是喜欢谁，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谢大人虽然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可我还是觉得小姐和景小公子更登对！要不是三年前景小公子突然不辞而别，小姐哪至于到现在还未嫁人？真是……”

　　“夏夕！”

　　顾南薇高声喝止，吓得夏夕浑身一抖，忙看向她，才发现顾南薇沉着脸，秀眉紧锁，一看便知是真生气了。

　　“小姐别生气！夏夕知错了！”

　　顾南薇平日里甚少给下人脸色看，以至于夏夕都忘了她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

　　盯着夏夕看了几眼，顾南薇深吸口气，总算将心里那点怒气压了下去，却又想着该趁机会让夏夕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于是故意沉着声道：“以后再敢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你看我还让不让你进家门。”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夏夕赶忙扯着顾南薇的袖子小幅度的晃了起来，直到晃得顾南薇烦了，白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看上去气已经消了，才又壮着胆子上前问了声，“那，小姐，我今天还有桃花饼吃么？”

　　“就知道吃！”

　　听顾南薇这么说，夏夕便知道她不气了，嘿嘿一笑凑到她旁边一起忙活起来。

　　“小姐，刚才我去南坡取水，还打听到一件事。”

　　“别卖关子。”

　　“先前护驾的不是神武卫吗？都是熟脸。可是今儿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一队穿着玄甲的人去接了神武卫的班，一个我都没见过。我找了个神武卫打听，说是之前驻守北疆战无不胜的怀化大将军回来了，刚到上京，陛下便让人直接到红叶寺里来接风，这可是爱将的待遇了。”

　　“嗯。怀化大将军治军严明，战功赫赫，我也有所耳闻，陛下赏识也很应该。”

　　“哎呀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虽然没见过那怀化大将军，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可我听他手下的兵说，他都二十好几了还未娶妻，此次陛下让他到红叶寺来，恐怕也是想促成一段姻缘。只是听说那大将军冷情冷血，在北疆，向他示好的姑娘全都被赶出了军帐，只怕是个不懂怜香惜玉、只会打仗的粗人，你要是出门可千万小心着点儿，要是碰见了，记得躲远点儿，省得被他瞧上了，跟圣上求娶你。”

　　顾南薇被夏夕这一连串没头没脑的担忧逗得笑出了声：“你再瞎操心，信不信我把你送到那大将军的军帐里去，让你也体会体会被丢出去的滋味？”

　　“小姐！我是很认真的在担心你的终身大事……”

　　“不劳您操心，您就等着吃饼就行了！”

　　主仆二人在小厨房里边说笑边忙活，等到最后一锅桃花饼出炉时，天色已晚。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前，红叶寺门外，一匹高大无匹的大宛马缓缓走近，至门前停下，马背上身着玄甲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跳将下来，将手中的缰绳一甩，扔进一旁的士兵怀中，大踏步走向寺门。

　　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内侍迈着小碎步迎了上来，笑意盈盈地恭敬一拜。

　　“景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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