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竹马

　　“姑娘，您楼上请！”

　　伙计把顾南薇引到楼上拐角处的小间中，摆开玉箸瓷碟，笑得热情得体：“姑娘，想吃什么随便点，咱楼里的金大厨今儿正好在，您算是来着了。”

　　“第一楼”本不叫第一楼，几十年前它也只不过是个用一块布两根竹竿搭起来的路边野摊子，直到二十年前，一个姓金的大厨来了上京，大摇大摆地走进那路边摊吃了一顿霸王餐，喝得酩酊大醉欠了一大笔钱，醒来后便被老板扣了下来做工还债。幸亏他有一手好厨艺，没过几年便将这路边野摊子做成了上京数一数二的酒楼，原本的老板也将酒楼盘给了他。

　　后来，金大厨的名气越来越大，酒楼的生意也日益变好，达官显贵和远在上京之外的文人骚客纷纷慕名而来。几年前，当朝首辅韩阆更是在绶官入京的第一天，在楼下亲笔题下“第一楼”三个大字，久而久之，人们便不再用它原本的名字称呼它，而是叫它做“第一楼”。

　　“第一楼”与其他酒楼不同，从来不曾设过菜单，想吃什么全屏客人喜好，只要能点的出来，金大厨都能做。

　　不过顾南薇今日前来可不是为了吃饭，听伙计说完，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的客人还没到，先上壶茶吧，菜过会儿再点。”

　　“好，您稍等。”

　　等伙计将茶沏好关门而去，顾南薇靠窗而坐，手支在窗框上撑着头，瞧着窗外车水马龙的长街。

　　这是上京最繁华的长街，两边商铺林立热闹非凡，街上人来人往昼夜不息，叫卖声不绝于耳，幼童嬉笑穿街而过，引来大人一阵焦急的训斥。

　　而顾南薇身处二楼，仿佛从纷杂的人世间抽离出来，独自审视着人间冷暖，在其中，也不在其中。

　　景策远远朝“第一楼”的方向走来时，第一眼便瞧见了二楼窗口那个小小的人影。

　　他也不知怎的，人还未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往上飘。

　　今日有些微风，轻轻抚过二楼的窗棂，扇动她耳边细碎的发丝和落在肘间的衣袖，那截裸露在外的纤细藕臂更显白璧无瑕。她双目放空，似在看着长街上人头攒动，却又好像早已神游天外。

　　她没瞧见他。

　　“怎么，想去‘第一楼’吃？”一旁的谢遇欢不曾发现顾南薇，无意瞥了一眼景策盯着前方的酒楼发呆的样子，颇有些肉疼地咬了咬牙，“请林挚吃饭不用去那么奢侈的地方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狗肚子吃不起那么贵的东西。”

　　“不，”景策打断谢遇欢的话，随手从一旁的铺子前拿起一张青狐面具，“就去‘第一楼’。”

　　见谢遇欢还想拒绝，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请客。”

　　“好！一言为定！听说今天金大厨就在店里，林挚这家伙真是口福不浅。”

　　楼下两人的对话，被风一吹便消散了，顾南薇只顾瞧着远处淡蓝色的天际，未曾注意到楼下曾有一道目光那般炽热地注视了她良久。

　　-

　　“蹬蹬蹬——”

　　“借过，让一让！”

　　夏夕拎着裙摆穿过人群，像个滚动的粉团子似的窜上了“第一楼”的木梯，却不想“嘭”地一声与迎面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

　　“没长眼啊？看不见这儿有人吗？！”

　　夏夕道歉的话还未说完，那边便骂骂咧咧地嚷了起来。

　　夏夕脾气本也不好，一听对方得理不饶人，顿时连那一丁点的歉疚也没了，仰起小脸来刚要回嘴，却意外地发现，眼前那被她一头撞得直捂胸口的人，竟是多日不见的梁青雅。

　　“阴魂不散，冤家路窄……”

　　夏夕瞪了她一眼，嘴里小声的嘟囔起来。

　　“嘿？怎么又是你这个丫头？你……”

　　梁青雅话没说完，眼前的粉衣少女已经消失不见。她愣了一瞬，回头往楼上望去，指着夏夕那飞奔的背影骂道：“夏夕你给我等着！”

　　屋外的小插曲并未传进房中，顾南薇只听到几声极其微弱的叫唤，于是并未在意。

　　直到推门声响起，她才回过身去，见是夏夕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忙给她倒了杯水：“如何？交代你的事都办好了？”

　　“好了好了，都好了，”夏夕一大早就跑出去忙活，奔波到现在还未喝上一口水，口干舌燥，一时情急，剧烈地咳了半天才停下，一张小脸震得通红，“早上去景府问过了，景小公子从未回来过，问老管家他去哪了，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说辞，不知道，说三年前他趁夜离府，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何离开，至今也不曾写过一封家书。”

　　“知道了，”顾南薇心中一沉，面上却不表露一丝情绪，继续拍着夏夕的背给她顺气，“怀化大将军的请帖可送去了？”

　　提到怀化大将军，夏夕表情一僵，十分不自然地抬起眼来瞧了瞧顾南薇，挠了挠头道：“小姐，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从景府出来，我打听了半天怀化大将军住在何处，可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不是上京出身，这是头一回来上京，陛下虽然赐了他一座宅院，可我找到那里的时候，管事的却告诉我说他昨天就离开了，一直没回去过。我托管事的给他留信儿了，只是不知他何时才会知道……要不咱们先回府？再过一会儿伤口也该换药了。”

　　一听夏夕没有把请帖送到怀化大将军手上，顾南薇一时有些生气，不过转念一想，夏夕虽然被自己惯得有些小聪明，偶尔不听管教，但也不是那种有意不听从吩咐的人，况且看她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八成从景府赶到将军府，又在那儿等了许久，实在等不到人，这才无功而返，她也不忍心责怪于她。

　　不过她还不想放弃。

　　“再等等吧，”顾南薇转头看向窗外的天光，“大将军首次入京，又立了赫赫战功，被有心结交之人请去府上做客再正常不过，请帖肯定也不止我一个人送过。不过，毕竟我递了请帖，若是客人到了，请客的人却不在，未免太失礼了。左右时间还早，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哎，正好跑了一上午，肚子都空了。小姐，听说今儿这‘第一楼’的金大厨正好在，要不咱先点点儿东西尝尝？”

　　“就你嘴馋。”

　　“嘿嘿，我这不是想比比看是金大厨手艺好还是小姐手艺好嘛。”

　　“你行……”

　　“嘭！”

　　房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顾南薇与夏夕顿时变了脸色，一齐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衣衫不整，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哎，你走错房间了，赶紧出去！”夏夕起来撵人。

　　那男人瞧了她一眼，不屑地嗤了一声，大手一扬，险些把夏夕推倒在地：“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边儿去！爷爷是顾南薇顾小姐请来的客人！你家小姐呢，还不出来接客？”

　　“你！胡说什么！滚出去！”夏夕气得不行，这人如此大声叫嚷，还带着小姐的名字说这种下流无耻的话，摆明了是来毁她家小姐清誉的。

　　“夏夕。”桌后静静坐着的顾南薇淡定地仿佛这人不是来找她的茬似的，开口叫住了夏夕，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抬眼轻轻扫了那人一眼。

　　那人寻声一瞧，当即瞪大了眼，三角眼一眯，淫邪的笑着朝顾南薇走过去：“早就听说顾小姐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然顾小姐在此设宴等我，那我们就别浪费时间来这些虚的了。我家就在不远处，要不……”

　　“梁青雅给了你多少银子？”

　　顾南薇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一旁心急如焚的夏夕顿时愣住，也让那猥琐至极的男人顿住了脚步。

　　他身形一僵，却很快恢复了常色，笑道：“顾小姐说什么呢？不是你请我来赴宴的吗？关梁小姐什么事？”

　　顾南薇将茶杯放下，自顾自地又倒了杯茶：“你腰上的荷包是波斯羽蚕的蚕丝织成，上京之中除了宫里，就只有几位大人有资格享用，而那荷包的款式是最新的，绣样也是年少之人喜欢的样式，符合这个年纪的而又配使用羽蚕的，除了她梁青雅，就只有首辅韩阆韩大人。难不成，这荷包是韩大人送给你的？”

　　自打这人闯进房来，门口便聚集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听见顾南薇这么一问，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你！”那男人是个粗人，是梁青雅方才咽不下被夏夕冲撞的气，出门随便找了个市井泼皮，丢了一袋子银子，买来让顾南薇当众出丑的。这种人说些粗鄙之语还行，却没想到顾南薇一个姑娘被人如此轻薄调戏竟还能冷静地一眼看出他是梁青雅出钱收买，故意来找她麻烦的，一时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回应。

　　“夏夕，方才是不是在附近见到梁青雅了？”

　　夏夕被这么一问，赶忙点头：“是！刚才上楼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个人，就是梁青雅。”

　　“这就是了，”梁青雅此人小肚鸡肠又没什么脑子，遇事只会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原本她不想与她计较，可既然人家都打上门来了，那就没有一忍再忍的道理了，否则是可忍，老顾也不可忍，“看来梁四小姐与你关系匪浅。通常收买个人办件污人清白的小事，一点小钱就足够了，她却足足给了你一整袋银子，甚至连那么贵重的荷包都给了你。我自忖与梁四小姐还没有交恶到这种程度，值得她如此牺牲，那我斗胆一猜，她出钱收买你污蔑我为假，私相授受、赠送定情信物是真，对不对？”

　　此话一出，又惹得门外一阵哄堂大笑。

　　上京之中谁人不知梁青雅的恶名，她三岁纵容家奴当家殴打无辜百姓，四岁放出恶犬追咬街边行人，长大之后更是愈发嚣张霸道，可偏偏她爹是有权有势的当朝大员，姑姑又是天子的宠妃，多少遭了她欺负的人都敢怒不敢言。虽然顾南薇的话谁都知道当不得真，可心里还是觉得痛快。

　　混在人群中的梁青雅气得两手发抖。原本她被夏夕撞到之后，又在楼下遇见了谢遇欢，联想到顾南薇这一穷二白之人竟敢来“第一楼”吃饭，定是她约了谢遇欢，想要在他面前装装样子，于是便找来个人，要让她当众出丑，却没成想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门内，那男人被顾南薇三言两语抢去先机，愣在当场，手足无措地往门外瞧去，看见人群里的梁青雅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朝顾南薇走去，作势便要拉扯她的衣服。

　　“顾小姐把我叫来相会，又不肯承认，是看不起我李某人不成？这还不算，怎还凭空污蔑梁四小姐！”

　　原本梁青雅只想让顾南薇难看，现在却是发了狠，只要顾南薇当着众人的面被这人扯破了衣裳，她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嫁给这地痞流氓为妻，这辈子就算毁了，谢遇欢就算对她再如何，也不可能再和这种失了清白的女人纠缠。

　　顾南薇也没想到这人竟敢在众人面前动手，慌忙起身想要躲开，可她腿脚不便，刚一起身便被桌脚绊了一跤，向后跌去。那男人一瞧更是心中狂喜——她向后一倒，他再那么轻轻一扯，衣裳的布料哪经得起这样的力道，定会当即撕裂开来，到时梁四小姐定会再赏他一笔银子。就算没有，白白娶到顾南薇这么漂亮的仙女，他也不亏。

　　门外围观的众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纷纷噤了声，紧张地瞧着门内的动静，有心善的人已经在心中为顾南薇的下半辈子感到悲哀，也有人暗自警戒，绝对不要和梁青雅结下梁子。

　　只可惜众人想象中衣衫尽裂的场面并未出现——

　　一阵劲风自众人身侧掠过，只听那男人痛苦地大叫一声，被巨大的力道踹向一旁，砸在一人多粗的柱子上，竟撞得柱子表面出现了好几条裂纹，人更是痛得躺在地上起不来身。

　　一位白衣公子出现在顾南薇身侧，托住她的背将她稳稳接下，又扶她站好。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门外竟无一人看清这白衣公子是从何而来。

　　顾南薇缓过神来，仰头一看，只见这人脸上戴着张青狐面具，堪堪遮住上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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