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衣而终

　　说是等到天暖一些就该走了，但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

　　转眼间已进了二月份，两方都在扬州停留了许久。

　　在这仅有的不足月余的时间里，两个人时不时出来玩儿，丹阳城周边被他们俩走了一遍。

　　谢晀还微微遗憾，“尚且未到扬州景最美的时节，可惜。”

　　“云景湖的冬景，也未曾带你看过。”

　　燕南熙笑着回：“总归有机会的。”

　　“嗯，以后再一起看。”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俩闲来无事，躺在屋顶上，后半晌暖洋洋却不烫人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有被熏暖的微风拂过面颊，以及身边有心上人相伴。

　　哪怕是一动不动躺在这里，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太阳有些晃眼，燕南熙躲了躲。

　　谢晀察觉到了，一手抬起圈在她额头前方，正正好将日光当了个全。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锦袍，袍角点缀了竹纹，活脱脱一个世家郎君模样。

　　时下衣衫多大袖，此时正好能遮住他两人头顶晃眼的日光。

　　燕南熙见他这般动作，也伸出了，举起了他另一角垂下来的衣袍。

　　刚要说话时，下边的声音倒是先响起来了。

　　“诶！”

　　“小心！”

　　燕南熙头歪了歪，隐约瞧见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处正站着三个熟悉的身影。较为高大的还扶着一女子，想来是撞到了。

　　这个拐角平时还好，一旦着急了些，很容易拐得猛了撞到人。

　　她坐直了身子，又探了探头，风隐隐约约送来几人的声音。

　　雕着细腻婉约园景的廊檐下，三个人尴尬而立。

　　元夏眨了眨眼睛，将惊呼声咽了下去。才回过神儿一样，颇有些勉强道：“我…我仿佛想起，厨头的娘子教我去送些糕点给女郎，先走了啊。”

　　她在雍州时，被指给了燕南熙伺候，后来月艾、秋艾一来，她就渐渐淡出了燕南熙的视野，重新回了谢晀处，跟着青簪做事。

　　因此对于这两人之间的猫腻，也知晓一二。

　　也不等青簪喊住她，一溜烟地转身走了，很快折了道弯，消失在回廊中。

　　青簪方才反应过来，手腕轻轻用力，腰肢一扭，挣脱了青竹的怀抱，不远不近地站在了三步之外。

　　态度清清淡淡的，像是不熟的样子。

　　“多谢。”

　　生疏地道了声谢，青簪规规矩矩地行了谢礼，也不管他应不应，略垂着头，径直要略过他向前走。

　　“你…”

　　青竹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身体快于脑子，待反应过来时，大手已然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您还有事儿吩咐？”

　　青簪声音不急不缓，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青竹的手猛地松开，像是触到的不是她的手腕，而是烧红的烙铁。但对上她毫无波动的眼神儿时，又被生生泼了个透心凉。

　　燕南熙悄悄捉住那一缕被风扬起在空中飘荡的发丝，身子还谨慎地朝后挪了挪，不期然碰上了一堵墙。

　　是谢晀。

　　谢晀帮着她将那缕头发混入发间，捋顺，轻声问她：“有那么好瞧吗？”

　　还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燕南熙腼腆笑笑，“没有啦。”

　　她才没有想多呢。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有些好奇。

　　手中的发丝柔软顺滑，还带着点点馨香，谢晀被吸引，虚虚握了手，拢住满手的发丝。

　　闻声漫不经心道：“闹别扭呢。”

　　“别扭？”

　　燕南熙头转过来，双眸亮晶晶的。

　　谢晀没料到她突然转身，不动声色地放下手，微凉的发丝从指间穿过，重新落回她的背上，被风吹着微微飘起。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燕南熙眼里蕴起笑意，“为什么呀？”

　　她似乎很快活，脸蛋都有些发红。

　　谢晀摸不准她在想什么，蹙了蹙眉，伸手探了探她额上手上的温度，温温热热的，并不像受风起了热。

　　又将她肩上有些松落的披风系紧了些，才问道：“你很开心？”

　　这怎么能承认？

　　“没有没有，”她摆了摆手，关切道：“你也不知道吗？”

　　“不甚清楚，左不过是有些误会，一个不肯问，一个不肯说，较着劲儿呢。”

　　“既然有误会，那为何不说开呢？”

　　谢晀失笑，点了点她鼻尖：“哪有那么轻松？”

　　燕南熙拂掉他的手，极为认真道：“本来就是呀。有错认错，有误会说开，若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敞开心扉，那向谁展露心事呢？”

　　她这话说的有道理，然而谢晀却眯了眯眼睛：“那为何你要跑？”

　　燕南熙没想到这样还能被冷不丁抓了小辫子，气势一下子垮了下去，显得蔫头耷脑的。

　　“这不是之前不熟吗。”

　　她嘀咕着。

　　“那以后呢？”他步步紧逼。

　　燕南熙鼓了鼓腮帮子，不服气道：“你还说我？”

　　说着揪起他腰间挂着的、她亲手绣的香囊，“你不也是一言不发就走了，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

　　两人像是没长成的孩子一样，相互揭着短。

　　谢晀戳了戳她微微鼓起的面颊，软乎乎的一团，心也跟着塌了一块。

　　“那日后，我们都不要像他们这样好不好？”

　　燕南熙笑弯了眼，重重点头。

　　两人交谈这一会儿，廊下两人已然分开了。

　　青簪许是走了，青竹怔怔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走。

　　他是跟在谢晀身边的人，应当是能发现屋檐上的他们的，偏生没有注意到。

　　燕南熙的小脑袋不知何时又转了过去，眼瞧着青竹落寞离开。

　　只是她不经意间，又看到回廊尽头，青簪离开的方向，隐隐一截藕荷色衣摆。

　　她没记错的话，今日青簪穿的正是一件藕荷色裙衫。

　　沉沉叹口气，方才的喜悦霎时间消失。

　　“你很关心青簪？”

　　谢晀突然发问。

　　燕南熙想也不想地回：“当然啊。”

　　后知后觉的，她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下。

　　而后为自己描补：“当初在雍州，青簪娘子是一个十分心善的人，帮了我与小七许多，我自然关心她。”

　　“只这一点？”

　　当然不止这一点。

　　若不然她方才就不是先喜悦了。

　　“自然只这一点。”她坚定道。

　　谢晀悠悠笑道，“那你还是感谢我吧。若是没有我的命令，青簪也不会关照你的。”

　　燕南熙的笑容有些发僵。

　　“自然不会忘了你的。”她随口敷衍。

　　谢晀含笑点点头。

　　燕南熙心里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谢晀又道：“嘶...”

　　燕南熙顺着望去，见他屈起手指，分明的骨节抵着太阳穴打转，很是苦恼的样子。

　　“怎么了？”她不由问道。

　　“唔，雍州传信，皇帝又赐了些美人过去，正愁该如何安置呢。”

　　像是没注意到燕南熙骤然顿住的手，自顾自道：“芙蓉园满了，我是再辟一个院子呢，还是安置到东小院呢？”

　　东小院，是她最初进秦王府住的地方，离谢晀的院子近极了。

　　燕南熙面色更沉。

　　她静了一会儿，等着谢晀来问她，只是却没等到人。抬头一望，他仍旧揉着太阳穴，似乎是还真在思考两者哪个更好。

　　谢晀又添了一把火：“东小院虽不错，却不是长久之计，下次再来人了，仍旧是要头疼，不如......”

　　他话没说完，被燕南熙恶狠狠瞪了一眼。

　　燕南熙撑着瓦片站起来，不想再挨着这人。

　　谢晀朗朗一笑，揽着她纵身跳了下去，稳稳落在地上。

　　燕南熙还未反应过来，猛地被带下来，眉眼间还藏着些许怕意。

　　待反应过来，她更气了。

　　“谢晀！你！”

　　谢晀摸了摸鼻尖，讪讪笑了笑，将人拉到了院子中先前放好的椅子上，微微倾身。

　　“你如何作想？”

　　燕南熙一愣，别开了头，“你爱如何便如何！与我何干？”

　　谢晀捏了捏她的指尖，温声提醒：“方才我们作了何约定？”

　　燕南熙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说出来。

　　谢晀跟着坐在了她身边，颇有些无奈。

　　“瞧瞧你，才说过的话就要反悔。”

　　“阿熙，看着我，”他声音轻柔又认真，完全不似方才那般轻佻：“你若是不想她们进府，只需一句话，我听你的。”

　　分明是在哄她。

　　且这种事，她怎么好开口。

　　谢晀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用力过猛了，于是退了一步，将她的脸掰了过来，与她四目相对：“那你告诉我，你想我身边有其他人吗？”

　　“想，或者不想？”

　　他声音里带了些诱哄的味道。

　　燕南熙咬着嘴唇，原本粉嫩的唇瓣有些发白，长长的睫羽颤了颤。

　　谢晀极有耐心地等着。

　　过了许久，声音极轻极轻，飘散在空中。

　　谢晀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将被她咬着着唇瓣拨出来，抵着她额头，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快活：“要说话算数呀，阿熙。”

　　燕南熙能感受到，因为两人离得这般近，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欢快的、不加掩饰的、剧烈的心跳声。

　　这声音不断拉扯着她，诱她沉沦。

　　与她相距不过一手宽的眼眸里，也满满当当都是她，像深夜时分挂在天上的星子一样绚烂。

　　谢晀与她保证：“芙蓉园我没去过，常呆在书房的暗室里。身边伺候的青簪她们四个，除了青簪外，都是暗卫里选出来的，同青竹是一样的。”

　　“因此，你不必担忧。”

　　他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黑发，“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燕南熙没吭声，手却轻轻勾上了他的指节。

　　别较着性子将话说开，原来也并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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