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秋生

　　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千秋一行人忙着引蛇出洞，沈翎阙也没有闲着，日前刚得了命令，明日子夜之前便要截杀被云上清撵下山的那两位。

　　不过这么两个人还不足以让沈翎阙放在心上，待得日暮崦嵫的时候，才迟迟从客栈出发。

　　而此时的时维峰和唐朝暮夫妇，还不知这变故陡生。自从在云上清遣散了青山派的一众弟子后，日子还算安定。

　　若是问时维峰心中可有半点愧意，那自然是有的，他如今是青山剑派唯一的传人，却硬生生的把这最后的一场戏演垮台了，那是愧对青山派的列祖列！

　　但此前青山派，上有掌门杨瑞，下有大师兄陈天杰，这未来的青山掌门根本轮不到他来做，哪还需要他这么个半吊子传人，所以万事也都由着他。娶妻便娶了，娶了个乡野村妇，杨大掌门就赐名改姓，让她成为名门正派，大家闺秀。从前宗门之事，时维峰只需看着就行，活了快半辈子也还是对着世间之事半点不通。不谙世事，若是放在妇人身上便也罢了，还能添上几分可爱讨巧的意味，但要放在一个四十几岁的壮年身上，那便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如今，时维峰的心思却还在他这位毁宗门根基的妖妇身上，若是让杨瑞知道了，怕是在天有灵都不会安息。

　　这两人连夜出了涪水，刚在一处客栈里落了脚，莲霁同涪水所有的客栈酒家都打好了招呼，就连负责守门通关的卫兵，也都一一关照了一声，这青山派的夫妇俩，怕是此生都不能再迈入涪水一步了。

　　夜里两人同住在一间房内，也只亮着一柄烛火。之前带着一众青山派弟子。就算节衣缩食，也只是僧多粥少，如今虽然只剩下他们两人，但分完了余下钱财，留下的也不多了。

　　“夫君，你说他们......他们会不会还对之前走水一事所怀疑，还是说他们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把我们赶了出来。”唐朝暮不知为何提起了这件事，顿时有些心惊肉跳。她头上也不再绾着芙蓉簪了，没了颜值遮掩，人老珠黄以后，那股乡野之气愈发明显。

　　时维峰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又听唐朝暮提起这烂摊子，更是火上浇油，眉头一样，厉声说道：“这还不是因为你，美食乱扔什么衣服，扔在地上也就罢了，竟然仍在了烛台上，要不然怎么可能会起火！”

　　“我？”唐朝暮见他竟然把责任全都推到了自己头上，登时就变了脸色，“你要是动作没那么大，那烛台会倒？还害得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就爬了出去......幸好没人看见，不然！”

　　“你！这等......”时维峰极力压低了声音，“这等云雨之事，你怎可如此说出来，我说你这粗鄙的样子，真是改不了了......无论如何，我们也是青山派的后人，是大统，云上清之事，以后切莫再提了！”

　　时维峰现在才看清，唐朝暮就算再怎么掩饰，洗衣换发也好，改名换姓也罢，乡野村妇，永远都比不上名门望族。

　　他又忽然想起大师兄在他娶妻的那日同他说过的话：娶了唐朝暮以后，一切后果自行承担，师门便再帮不上你什么了。从前唐朝暮也没做过什么，无非都是一些小打小闹，可早不来玩不来，偏偏这个紧要关头捅了一个大娄子。师门又在哪？

　　师门......

　　但时维峰还没有明白，灭了青山派满门的，不是江湖邪.教，不是三秋谷，而是他，是唐朝暮。

　　事到如今，只空有一腔悲哀了。

　　唐朝暮气不过，更没有想到一向纵容自己的丈夫，今日竟然也会拿身份门第之别取笑于她，真是......真是......

　　她这般想着，脑中却空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唐朝暮出了客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心里只想着走远一些点，别再回来才好。但心里边又想着时维峰会不会出来找她。

　　若他出来寻她了，她定二话不说跟他回去。唐朝暮如此想着，脚步也放慢了一些。

　　谁知就在这是，从头顶的红砖瓦上猛地飞下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一身黑色胡裙，手持长刀直向唐朝暮而去。

　　唐朝暮吓了一跳，但就算再愚笨的人，也会下意识地回击自保，更别提唐朝暮虽然是一介乡野村妇也好歹嫁进青山派待了二十多年，当即就拔出身后长剑招架。

　　可惜沈翎阙目的明确，无心恋战，武功虽然在三秋谷中算是平平，但对付一个他们还是绰绰有余，没过上几招，他们便狼狈不堪的倒在了地上，手中长剑被折成了两截，头上的素簪也被挑落不知去了哪。

　　唐朝暮如今当真成了一个市井泼妇一般坐在地上，一头几日未曾打理过的，苦菜一般的头发散着，她抬起头看着面前之人，心里着才恍然大悟，眼滴液慢慢爬上了一丝凄凉的绝望。

　　“你是.......三秋谷的人。”唐朝暮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惧之色，她眼眶像是要睁裂了一般，浑身止不住的颤栗，而心里的声音也似乎在告诉她，今日必死无疑。

　　沈翎阙撩开裙摆蹲下，和唐朝暮平视。两人年纪分明相差甚多，但唐朝暮此时在她面前，却被沈翎阙的气势压的提不起半点力气，只有嘴里还能发出声音。

　　唐朝暮看着眼前沈翎阙明艳的双眸，她身上不沾半点泥垢，而自己已经面容不堪了......：“你们杀光了青山派的人，今日是来赶尽杀绝的吗。”

　　沈翎阙听此，却忽然笑了起来，许是因为唐朝暮所说的话，也或许是因为千秋的命令，于是好心的解释道：“我的确是三秋谷的人，但是灭了你们青山派满门的，只是三秋谷的叛徒杂碎，跟我们可没有半点关系，不过我今日来取你的性命，此话不假。”

　　“你！......”唐朝暮听此，顿时急火攻心，‘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她心知今日是要命丧于此了，听着沈翎阙说的话，却猛地恍然大过来，她身子慢慢向后倾斜着，划着狭长而又尖锐的嗓音叫道，“我......我知道了，你是三秋谷的人，慕容秋就是千秋......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叫你来杀我的，对不对......一定是！啊！”

　　“放肆！主上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叫的！”他们和话没说完，就被沈翎阙一枚银钉刺穿了手臂，整个人都被钉在了身后的石墙上。沈翎阙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满是厌弃之色，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

　　事实上也就快要是一个死人了。唐朝暮发了疯一样大叫着，却又忽然笑了起来。云上清，云上清护着的，是三秋谷的少谷主，那日后，这魔头也一定会让云上清付出代价，比他们青山派还要多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沈翎阙实在不想再跟这个疯婆娘废话，没再多看她一眼，手中举起了那把三尺长刀，只见巷中银光乍现，只一瞬间，那尖锐刺耳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唐朝暮的头‘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骨碌碌的滚到了一边，直到碰到一个东西才停下，沈翎阙斜眼一看，是她来时头上插着的那根素簪。早已经断了。

　　沈翎阙刀上的血洋洋洒洒的溅了一地，却一滴也没沾在她纯黑的裙摆上。她又缓缓收回刀，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深巷。

　　至死，唐朝暮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她留恋的其实很简单：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一个名声显赫的门派，一分没有尽头的荣华富贵，还有那永远受人尊崇的掌门夫人......但她想要的太多，至死至今，与她那颗平素无奇的头相配的，不过是一根连银子都称不上的素簪罢了。

　　而在这月黑风高之夜，不会有人去关注一个女人的是死是活，更不会有人在意那墙上的鲜血，究竟是滚烫的，还是冰凉的。

　　时维峰此时更是仍然躺在一家酒楼的破床上，等着他坏了事的妻子，灰溜溜的回来向他道歉。

　　一切都好似没发生过。

　　而他更不会知道，自己这一睡，不仅再也看不见他的妻子，也永远看不见明日清晨的太阳了。

　　沈翎阙早就给时维峰下了药，早在杀了唐朝暮之前。而她下榻的那家酒楼，正是时维峰夫妇的那一家

　　她离开了那里，又混在了市集的人潮之中。城外的人潮依旧热闹，太平盛世之下，几个门派之间的不死不休，似乎怎么也波及不到黎明百姓，战火都叫边疆的战士平息了下去，花好月圆之下，无人在意亦无人想在意这些个事不关己的是非了。

　　只是沈翎阙却仍然陷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黑夜更适合思考，而沈翎阙在杀完人后则更加冷静，冷静的又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那时她只不过是五毒门的一个小小的内门弟子，在门中潜心修习不过两年就从外门升入了内门之中，她天资优异，自幼便过目不忘，甚至被阮老门主称为年轻一辈中最有希望的弟子。

　　沈翎阙内心知道，五毒门在江湖之中名声狼藉，更是被传闻说以控蛊之术蛊惑人心，她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但却从未有过背弃五毒门的想法，只是后来却......

　　当年五毒门惨遭灭门，她侥幸逃过一劫，其实当真是因为一个疏忽。那时她刚从外门转入内门，名字从内门弟子名册中划去，而却没来得及被记入内门弟子名册中，再加上她当时恰逢外出采药，回到宗门时就已经是一片惨烈之状了。

　　顾荃声用偷走了门中的禁药，又用它杀光了五毒门满门，此事并不是一个秘密，只是这世上，到底还有几个人在保守着呢？

　　沈翎阙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心中沉甸甸的负罪感从未消失，反而会越行越多，越行越重，会直至长刀落下的那一刻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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