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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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四


      隔日天明,已经过了谷雨,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圣旨从宫中传出来,忠顺王专擅媚上,以谋逆罪结案,户部尚书谭荣、廷尉周纶因招权纳贿,肆行贪污,被一同抄家去职,主犯大辟,从犯充军流配,连皇帝最宠信的北静王,也为“忤逆之言,不合之义”遭了贬斥,逐出京去。
      这件案子前后牵连上百人,开朝以来,竟从未有过这样的丑事。比当年贾家的案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皇帝顾及天家体面,不想让坊间知晓,只派了身边最得力的人,内廷总管赵堂去传旨。消息传到北王府,北静太妃哭得几乎绝倒,幸好有身边人架住。王妃等人也是哀哭不绝,连劝都劝不住。
      赵堂向来与水溶交好,此时也无从安慰,只照着谕旨念了一遍,末了说:“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王爷,虽然褫了封号,这府里的一切还是原封不动,该有的绝不会少,薪俸也照旧。王爷要是出京,还可以携一些家人同往。”
      水溶点点头,说:“有劳公公了,只是母妃大人她年事已高,我走了,实在放心不下。”赵堂拱手道:“这王爷尽可安心,有陛下照应着,什么都好说。”
      “那就好。”水溶听见“照应”两字,不由松了一口气。
      “只是……”赵堂看了眼乳嬷怀里抱的婴儿,又摇头道,“这样以来,可苦了世子爷了,小小年纪就经了这样大的变故,将来如何是好。”
      水溶动了动嘴唇,心底的歉疚蔓延开来,只道:“我会照料他们母子,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孩子转动着两颗春泪般的眼珠,仿佛是镶在夜空上的星子,那张雪琢似的小脸,是如此可爱。乳嬷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竟也十分乖顺,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大眼睛,亮亮地张望着。
      赵堂抚摸着孩子,道:“听说尊夫人体质过弱,望千万保重好身体。”
      水溶慢慢点头:“内子她并无大恙,等出了这个月,我们就一起去苏州,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顿下来,好生过活。”
      “也好,”赵堂笑着应承,“从此天高皇帝远,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水溶闻言一笑:“承公公吉言了。”
      “王爷放心,车马辎费,房契田产,老奴都替您备好了,到了苏州,自有当地的官员接待,有了皇上的手谕,两江总督和吴中知县都不敢怠慢您。”
      水溶怔然看着他,片刻道:“是我不识好歹,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这份情意,只有来生再报了。”
      赵堂摇摇头:“还不明白么?万岁爷说,这份情是他欠你的,你前后助他成了多少大事,如今只是还你一个美满姻缘,这点儿小事,还觉得不足为报呢。”
      水溶只好苦笑:“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天下的事,哪里配得起这样的天恩。”
      “不,王爷曾说‘不是太上,岂能忘情’,就冲着这份情,什么样的天恩都配得起。”
      送走赵堂,水溶这厢去上房见太妃,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一停。身边的丫鬟烬香见他脸上不好,白净的面庞倒微有倦色,忙过来扶住他:“王爷,我看要不就算了,奴婢先扶您回房歇着?”
      水溶轻轻摇头,道:“我这里没什么,你且去萼绿馆看看,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一个字也别跟她说。”
      烬香是他身边的常随丫头,从小跟到大,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是不想让黛玉担心。当下也不敢反对,只好点头答应了,扶着他去书房歇息。
      清走了所有人,水溶独自在拐角的一处软榻躺下,只觉心神疲乏,昏昏沉沉睡了半日,转刻听见有人来拍门,上房打发的人来说,是老太妃忽然中了急惊风,看那病势,一刻也不敢怠慢。
      他立刻披衣起来,一边打发人去请大夫,一边跟小厮急急的往上房去。
      烬香这边回到萼绿馆,过了几重院落,到了黛玉所在的西厢房,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天青色的纱屉下,有人影在憧憧晃动。
      挑帘进去,满室奶香,与郁郁药味弥漫在一起,如烟氤氲着,温暖非常。
      已经过了酉时,入秋天黑的早,紫鹃正持着蜡钎在掌灯,见她进来,轻轻“嘘”了一声。原来孩子刚吃了碗鲢鱼小米粥,渐渐哄得不哭了,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
      黛玉还没吃药,半依半靠在隔间里,一头墨黑般的头发挽成慵妆髻,松松绾着,素净的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灯光之下,白得如雪霰一般。
      这些天她已恢复了不少,不像以前总是病容憔悴,抬起头来,眼波既轻且柔。
      “怎么你一个人,王爷呢?”
      烬香不敢照实答她,只好含糊说:“回夫人,王爷今天下朝晚了,叫婢子先来传话。”
      黛玉听她这样说,以为是有正事要忙,也不多问。烬香怕她多心,便故意引开话题道:“世子爷今天倒乖,不哭也不闹了。”
      “哭了这半天了,才刚睡着。”
      紫鹃端着碗参汤进来,边走边笑:“咱们这位小爷可不得了,谁哄都不顶用,非得娘亲抱着才不闹。”
      正说着,她声音稍大了点,摇篮里“哇”的一声嘲起来。黛玉只好俯下身,将孩子抱起,边拍边哄:“远儿乖,不哭了,等等你爹就快回来了。”
      说道也怪,那孩子竟立刻收住了声,只是在她怀里不舒服的蹬了蹬腿,又重新合上眼。烬香看着那张睡梦中无忧无虑的小脸,想到他身世坎坷,将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风浪,明明是皇亲贵胄,却连族谱都不能入。不觉鼻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黛玉趁着他打盹的工夫,悄悄将药碗接过来,抿了一口。
      抬头见烬香眼圈微红,瞧那样子倒像是哭过了,便问:“怎么了烬香?谁欺负你了?”
      烬香笑着摇摇头,忙遮掩道:“没有的事,可能是沙子迷了眼。”
      “你们今个怎么都怪怪的?”紫鹃也起了疑心,“才我去灶房取药,碰见王妃屋里的畹云,也是红着眼,避了我就走,问她什么都不说。”
      她这样说着,黛玉心里越发起疑,略沉了沉,就道:“不对,你们定有什么瞒着我。”
      烬香经了这样的大事,不由得心里发慌,眼看纸包不住火,也顾不得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将实情告诉她。
      黛玉一听府里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忍不住血往上涌,腥气从喉头翻上来,一口药呛出去,伏在榻上镇咳不止,怀里的念远骤然惊醒,哇哇大哭起来。紫鹃忙将孩子抱过去,一面拍着背帮她顺气,也急得直掉眼泪。
      “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们……为什么各个都瞒着我?”
      烬香扑通跪下,哭着脸道:“不是婢子大胆,是王爷怕夫人生气,才不让说的。”
      黛玉不再听她啰嗦,起身向外走去。紫鹃见她真的动气,慌忙迎上去扶:“不行啊,姑娘,大夫不让你出去,月子里会落下病根的!”
      黛玉一把推开她,哪里还拦得住,身边的烬香都吓傻了,忽然臂间一重,紫鹃将孩子放到她手上,急声道:“还傻愣着干什么?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去就来。”
      傍晚时分,太医开了几副方子,方才离去。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捧着水盆、栉巾等物进来,罗氏将煎好的药汁一点点篦出,不做声的掉着泪,眼泪打在盖碗上,青花白地,匀开了间装五色的斗彩。
      “娘,趁热吃了吧。”
      太妃强打起精神,方才借着罗氏的手吃力的坐起身。那药十分灵验,吃了不到半个时辰,偏头痛就轻了许多。受了今天这样的打击,饶是她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也一蹶不振,就此病倒了。
      帐前拉了一挂弹墨绫的幔子,乌沉沉的,像堵密不透风的石墙。
      帐外的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从申初到酉末,映在帐上的影子一直没有移动过。他的背影修长,如“渭北春树”一般挺拔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之下,与这光景却是说不出的契合。
      “锦娴你下去。”太妃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她盯着帐上的影子,黯然叹了口气,“我有几句话想跟溶儿说。”
      罗氏抹去眼角的泪,从水溶身边经过时,脚步停了一停,还是走了过去。
      床帐束起一半,灯如波影,在眼前沉沉荡漾着。老太妃的声音,也像这波影,淡得缥缈。
      “溶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次犯了错,先王罚你跪在雪地里,你也是这样一动不动,整整跪了四个时辰。那天雪下的真大,冷得人连脑子都冻住了,可你就是不哭,也不求饶,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水溶道:“孩儿自然记得。”
      太妃欣慰的点点头,接着道:“那你可还记得,先王为什么罚你?”
      “那天是娘的生辰,父王却和新娶的侧妃在一起,孩儿觉得娘委屈,就顶撞了父王。”
      也是那次,老王爷当着众位姬妾的面,头一回打了他。巴掌落下去的时候,侧妃姚氏吓得花容失色,眼见着他半边脸肿起来,老王爷还不解气,声声嘶喊着:“把这个目无君父的孽子,拖到雪地里去,冻不死不要回来。”
      “我抱着你,让你说个软话,可你就是不听。你说,‘娘,明明是爹对不起咱们,我有什么错?’”太妃说到一半,已然浸湿了眼眶,“为娘那时候就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将来成家立业,这后半生就有了指望。”
      水溶平静的想了半刻,低声说:“孩儿,让娘失望了。”
      “没想到啊,你还是走了你爹的老路。”太妃伸手摸了摸,滚烫的掌心烙在他脸上,声音又哑又涩,“溶儿,你长大了,不再听娘的话了。可如今,你要休妻,要抛下这样大的家业,让锦娴怎么办?让为娘怎么办?!”
      水溶心中大恸,纵然是铁石的心肠,也一阵不能平复。太妃望着他,语气出奇的温和:“娘知道你喜欢林丫头,就像你爹当年宠姚氏一样,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你要带她走,娘不拦你,可是念远不能走。”
      “娘!”水溶听见这话,赫然一惊之下,仰起脸来,“为什么?为什么皇上逼我,连娘您也来逼我。孩儿不是父王,她也不是姚氏,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您为何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他话音未落,脸颊上就重重掴了一掌,太妃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道:“逆子!她要死了呢?难不成你还要陪她去死?”说着,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也不知是怨是怜,“看看吧,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等我到了地下,再找你爹评理去。”
      水溶横下心道:”求娘成全!”
      太妃扬起巴掌来,又软绵绵的垂下去,喃喃自语道:“造孽,这是造的什么冤孽啊?好好一个家,叫她搅得妻离子散,你当初带她回来做什么?”
      水溶噤了声,心里一阵酸痛,心想:和母亲到了这般决裂的地步,无论是对是错,都不可挽回了。
      “可是……”太妃轻轻吁了口气,“你有没有替念远想过,他还那么小,将来如何是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先王唯一的嫡传血脉,在民间受苦,更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笑话了去。”
      水溶回过神来,却又诮然一笑,道:“孩儿不怕人笑话,早在遇上她的那刻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做人大可不必如此辛苦,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知道,纵情快意岂不更好?不然到死的那点悔悟,可就太迟了。”
      他默默回味着那些话,想到那夜的紫菱洲,芦花落絮,月光绵长,忽然心绪宁和起来,仿佛陷入一场温柔的梦境中,再也不能醒来。
      “娘,我为这个家担负了这些年,从来没有替自己做过一次主,只有这一次,求您让我做回主!”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隐约似在天边,一墙之隔外,黛玉静静立在花窗底下,眼中已有泪水潸然欲落。心口抽搐似的痛,她从未这样痛过,那些长久以来的深夜,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他的心思,她没有明白过。
      如果可以,她宁愿从来没有明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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