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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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卅陆


      约莫到了酉末时分,京儿才进门,就听见前堂里笑声迭起,罗氏正陪着太妃在用晚膳,一见到他就问:“怎么王爷还没回来?”京儿叩头道:“回王妃,想是齐国府里贺寿的人太多,一时被绊住了。”
      太妃听他这样说,心中有几分疑惑:“这就怪了,刚才齐国公打发人来说,并没有见着人影,怎么就被绊住了?”京儿看瞒不下去,只得道:“不是小的撒谎,王爷本来是要去的,半道上碰见了赵公公,又被召进宫去了。”
      太妃撂下筷子:“那就该打!派你们过去,原本是要好好服侍的,既然王爷没有去赴宴,为什么不说实话?”
      “娘也别骂京儿了,王爷不回来,自有他的道理。”罗氏长长叹了口气,停了一停道,“别是躲着我才好。”
      老太妃知道她素来端和,当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心里憋着委屈,就安慰道:“听听,这话是怎么说的,他平时吃穿用度都要你来操心,不谢也就罢了,哪有嫌弃你的道理?”
      罗氏并没有答话,自从那晚谈过心后,水溶就一改常态,再也不来过夜了,待她比平常更薄些。
      老太妃倒是体贴,没有多问,拉过她的手说:“也别多想了,你们岁数还轻,日子还长远着呢。赶明儿叫张太医过来,给你也瞧一瞧,开副温补的药。听说他那药灵的很,淳妃才吃了几副,不就坐了龙胎了。”
      罗氏听了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脸上难得红了红:“不……不是药的事,若果真灵验,吃了这些年早就好了。”
      太妃吃了一惊:“难不成他……”
      “王爷待我本来就淡,偶尔过来,也是匆匆吃了茶就走,如今更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罗氏说到此处,一时悲从中来,生生把后头的话咽下去,断线般的眼泪就直往下滚。
      “哎,这也怨不得他。”太妃叹道,“溶儿啊,打小心里就有主意,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当娘的,也捉摸不透他的脾气。旁的倒不怕,就怕他对林丫头心太重,林丫头的身子又是这般弱法,难保能长久。”
      罗氏拭了泪:“我看林妹妹福分过人,王爷体贵命硬,时时看护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太妃摇头道:“话是这样说,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就是侥幸把孩子生下来,也难保能挺过这一关。”
      话犹未尽,却没了下文。此时烛火红红地波动着,吞吐着夜色,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扩散开来,浓香逼仄,压得人连喘息都那么难。罗氏顿觉得憋闷,转头对身边人说:“你们下去吧,这里人多气杂,太夫人受不住。”
      身边奉茶、打扇的丫鬟们领了命,相继出去。摒退了众人,她这才忐忑不安地道:“若果真保不住,那该如何是好?她万一要有个好歹……”
      太妃打断她的话:“怕什么,当初让她过门,你打的不是这个主意?”
      罗氏被堵得说不出话,太妃见她这样,索性将话挑明了:“锦娴,你不用怕,人是你帮他挑的,将来孩子出世,纵不是至亲骨肉,也要唤你一声母妃。林丫头这样病恹恹的,我看也不能好了,倒不如借着这机会,把孩子给你留下来,以后入了宗谱,就当嫡子来抚养。”
      罗氏惶恐万分,转念又一想,“这……王爷能答应么?”
      “等事到临头,不由他不答应。”太妃微笑着点头,一手按在她背上,“你信我的话,这样以来,对谁都有好处。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看在孩子的面上,必不会亏待你。总不能以后承袭家业的是个庶子,没得让人笑话了去。”
      “林妹妹那边,怎么跟她交待?”罗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太妃叹了口气,按住眉穴说:“林丫头那边不用担心,我只盼她能长命百岁的活着,为溶儿再添几个,往后孩子多了,就不稀罕了。她要有什么闪失,溶儿能去了半条命去。哎,这造的什么冤孽啊。”
      从正堂出来,已近戌末亥初,擎灯的丫鬟在前头领路,罗氏默然走在后面,一个人慢慢思索。转过抄手游廊,接应的丫鬟畹云正巧赶过来,一连唤了数声,她才骤然回过神来。
      “王妃今儿是怎么了,跟失了魂似的?”
      罗氏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问:“刚才太妃那番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畹云不敢有所隐瞒,如实禀道。
      “那依你看,这事可有商量的余地?”
      畹云想了一想,道:“说不好,少夫人的性情,王妃你是知道的。若是她不肯答应,传到王爷那边去,只怕会弄巧成拙。况这孩子又不是亲生的,到底隔着一层心,以后长大了怕也难处。”
      罗氏转念想了想,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这些年以来,长久期盼的不过是有个倚仗,偏偏命里无福。纵然她辛苦操持着这份家业,背地里亦免不了落人的闲话。水溶素来爱孩子,如今又这样看重黛玉,将来生了长子,哪里还有她的半分活路。想到此处,心里好不容易腾起的灼热,又凉了大半。
      “娘娘不必泄气,在这紧要关头上,切不可乱了阵脚。”畹云鼓励她道,“依奴婢看,少夫人这般逾宠,不过是仗着王爷一时兴起。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等这阵子热劲烧过去,难保不会生间隙。”
      罗氏心头一跳,听出她话里别有深意,忙追问道:“什么意思,你细细说来。”
      畹云道:“王妃好糊涂,当初迎她过门时,少夫人一心念着别人,可曾装着咱们王爷?说到底,是王爷年轻气盛,强求了这段姻缘。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如果王爷有一天知道,她不过是曲意逢迎,心里还惦记着别人,以咱们爷的性子,岂能容得下她?”
      罗氏这才悟过来,脱口道:“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想着宝玉?”
      畹云抿唇一笑,望着她缓缓点头:“嗯。”
      “这断不可能,她如今身怀六甲,王爷又待她不薄,怎么可能余情未了?”
      畹云扶着她道:“了不了,往后咱们不就知道了。”

      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有些气闷,深色的帷帘将光线隔在外头,有几分霸道地遮住了车中人的脸。
      黛玉沉默半晌,转过头来道:“王爷真打算离开这里?”
      水溶叹了口气:“高处不胜寒,其实在我心里,很早就想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
      黛玉听他这样说,就道:“人生在世,有几个称心如意的,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自寻烦恼?”
      水溶不觉发笑,怅然道:“人人都说我擅弄权术,以为是什么阴谋强干的人物。可有的时候,看着那些年年月月的争斗,便觉得烦闷不堪。身在我这个位子,受着天下人的供奉,就要担天下事,自己的心愿,反倒不那么重要。做这个王爷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我费尽心血,一股脑儿的搭进去?说什么济世救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话,庙堂天子也好,平头百姓也罢,与我有什么相干,何苦背负着他们,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到头来把一生好景都辜负了。”
      黛玉拉住他的手道:“王爷若是真能辞官归隐,那自然是好事,我只怕你放不下这一切,终究是身在丘壑,心在红尘。”
      水溶摇了摇头,失笑道:“朝中内忧外患,我这种庸人,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说到底是人家的天下,我也做不得主,索性离开这烂泥潭,再不管朝廷是非。”
      车厢依然在摇着,黛玉心知他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就转过脸,轻轻挑开帘子一角,往外看去。向晚时分的街道,没有白天来得聒噪,显得安静不少。千家万户,楼台巷舍,都照进一片玉湖水光般皎皎的月色中,仿佛在悠然睡去。
      车子驶进南城门,街市两边,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铺子,人头攒动如织。有卖瓜果的,成筐的石榴冬枣摊在地上,卖家一阵吆喝,引来不少人问津。旁边有个卖馄饨的小摊,热腾腾的馄饨刚出锅,气如白练,浓香扑鼻。
      水溶看那家生意不错,想来应该好吃,便回头问她:“你饿不饿?”
      黛玉也看了一眼,见外面鱼龙混杂,七八个粗壮汉子挤在一张桌上,店主提了只缺口的茶壶来斟茶,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过桌子了。她忍不住蹙起眉来,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水溶知道她是嫌脏,便放下车帘,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哎……”黛玉还来不及叫他,人已经欠身而下。水溶拐过巷子,看来看去,也没找见什么吃食。快走到巷尾的时候,看见有个推车的老翁,正大声吆喝着:“冰糖葫芦儿,五文钱一串,不甜不要钱!”
      他一时好奇心起,上前问道:“这是什么做的?山楂吗?”
      “一看就知道公子是读书人。”老翁咧开嘴笑,“今年山楂收成差,结不了果,强摘下来也是酸的,哪有人肯买?这是山里红,别瞧它个小,酸甜可口,拿糖浆焙了几个时辰才焙出来的,换了别家,可吃不着咧。”
      水溶听了不由一笑,道,“老人家说的是,惭愧了。”
      “嗳,这是哪里话。”老翁摆手笑笑,将他打量了一眼,“看公子的模样,家里是做大官的吧,你们懂的那些,俺们庄稼人可不懂,总之是掺不上的事罢了。”
      如此平常的话,在他听来却是再刺耳不过。水溶侧过头,从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芦,拿在手里端详着。红红的果子裹了层油浆,在月下泛着甘美之色。
      “爷爷,我也要!”有个娇滴滴的小孩叫起来,推车的老汉忙揪住她的耳朵,喝斥道:“瞎闹什么,仔细惹恼了这位公子爷,回家赏你一顿排头!”
      打的孩子哇哇地直哭,水溶低下头,见是个四五岁的女孩,小脸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裳也脏得看不出样子,委实可怜。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走到孩子跟前,缓缓蹲下身。
      “拿去吃罢。”将糖葫芦放到孩子蠕动的小手中,看她露出惊喜的神色,水溶勾了勾唇角,面上恍惚是笑意。
      “这……”老翁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扯过小女孩道:“还不赶紧给公子爷磕头。”水溶摆手道:“我看这孩子喜欢,就当结个缘吧。”
      老翁长叹一声:“哎,不是舍不得给她吃,实在是有苦衷啊。俗话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俺们若不是穷到这一步,怎舍得卖儿卖女,委屈自家孩子。”
      “哦?”水溶脸上也掠过了一丝犹疑,“莫非老人家有什么难处?”
      老翁拭了把眼泪,道:“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俺们原是京郊的平民,靠着那两亩薄地过日子。谁知道去年朝廷兴了新文法,要改稻为桑,抢占了俺们的地不算,还把田税翻了一倍。我那小儿子不服气,和着几个村民联名上告,官司打到乡里,又打到县里,上头没人关照,哪能打赢呢……”
      他说得糊涂,水溶听得却不糊涂,改稻为桑原是东平王的建议,他以风险太大,又急需赈灾调粮为由,上奏废除了这一项决策。怎么仅隔了半年,朝廷就打着这个旗号,圈人良田?
      却听那老汉继续说:“俺们开始也以为是朝廷无道,后来才知道,是哪个亲王要修宅院,扩建府地,价钱谈不拢,索性就强占了俺们几百亩地!”
      水溶恍然点头,听到此处,算是有些眉目了。当初,东平王和户部尚书谭荣一起力荐,要改稻为桑,他就觉得其中有蹊跷。后来太液湖的工程下来,忠顺王趁着这个肥缺,狠捞了一笔,原来他们打着朝廷的幌子,将贪墨了的工款,拿来修自家宅院。有“改稻为桑”这个噱头在,农户既不敢问,也不敢告,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真是一举两得。
      “可怜我那傻儿子,不肯认字画押,叫他们硬生生打死了!这样的冤屈,青天老爷为什么不管?”老翁越说越气,水溶见他伤心至此,从袖里掏出一锭赤足的金子,交到他手里。
      “这些钱先拿去给孩子买件衣裳,老人家放心,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老翁感激涕零,拉着小孙女要给他跪下,水溶忙止住他们,从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芦,笑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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