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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教初体验
溪州市中心往南不到两个路口有一座桥,这桥很出名,当地人没谁不知道的。但是说起这桥的名字,大家都有点犹犹豫豫的不敢确指:“幸福桥?健康桥?……要不?万寿桥?”因为这桥的外号太响,叫“家教桥”。
因为桥的位置离溪州三座高校基本等距,所以成为大家来找工的最佳汇集点。一到傍晚五点多,桥上就人声鼎沸,无数大学生举着一块牌子写着家教两个大字招揽下班后为孩子找家教的家长们,最初形式都特朴实,方便面纸箱制成的标牌,楷体毛笔字,就像举着“水电工”牌子找活干的民工似的。后来竞争压力大了,广告意识融入了家教行业,这招牌就一天比一天花哨,家教俩字涂抹各种颜色成为毛毛虫或彩虹已经是最低要求了,有的牛逼吹得响亮一点的就写上“口才让冯巩失业,水平让李阳下岗”,有的朴实点的就写上:“分不嫌高,找我就成。”有的借鉴了现代广告的精华:“今年过节不请客呀,不请客不请客,请客就去请家教呀。”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桥那边举着“水电工”“家电维修”牌子的民工还是一色的黑白歪扭字,没啥进步,学生们就从中获得了自豪感:“靠,大学白上的么?咱大学生就是要比这些民工牛逼,从这牌子就看出来了不是?看见了没?素质,这就是素质!”
然而逐渐匮乏的创意让这些五颜六色的招牌就渐渐趋于统一,每个牌子上都统一打上脑白金式的广告词,一眼扫过去发现效果和清一色的黑色楷体毛笔字也差不多了。往常霍晓非坐在钟声单车后座上的时候经过这座桥还用一种欣赏艺术的眼光来看,并对这些找活干的学生们的创意表示由衷的钦佩和偶尔的审美疲劳,有时候几个月过去了还是那么几句流行语,霍晓非就要忍不住跟钟声说:“怎么还是那么几句?下回咱不从这条街走了,沿着滈河走得了,真没劲。”
但是当霍晓非也举着个牌子用满含期待的目光打量着走来过往挑肥拣瘦的家长时,她觉得手里花花绿绿的牌子扎眼极了。
霍晓非个矮,穿上鞋也就160,扎俩歪里吧几的小辫,站在桥上瑟瑟的抖,一不留神人还以为她是来请家教的高中生呢。眼见周围的“摊位”上多多少少有人问津,而她却只能沮丧地举着牌子张望。
“怎么搞的,都没人来找我?谢云她们不过就是过了四级都找到了,我英语六级都过了都找不到家教?”霍晓非忍不住咕哝。
钟声在一边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儿不急,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有人看见你了。”霍晓非拿眼瞪他。
约莫晚上七点半,肚子已经从饥饿转向不饿的假象的时候,一个男人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能教什么啊?”
“什么都能教,英语语文数学。”说道数学霍晓非打了个哆嗦,心想不会那么衰刚好是请数学的吧?
那男人点点头:“溪州师范的?”
“恩。大二”
“计算机怎么样?”
霍晓非面上立马一跨,心想比数学还惨,计算机她差点没过,正要摇头钟声抢着回答:“计算机太简单了啊,她计算机水平可好了。”
霍晓非正在张口结舌,嘴巴凝固成O型,男人捋了捋油头说:“行,找个咖啡馆说话吧,外面怪冷的。”
这就是霍晓非的第一次家教,教一个年纪大她几岁的女人叫什么娟,反正都叫她阿娟。男人是溪州一家电子公司的业务经理,有一点小钱,也有点岁数了,开着一辆二手santana2000,把他们带到一个偏僻的小区里,进了一间一居室。
一个女孩迎出来,秀秀气气的,一头垂顺的长发。男人指着霍晓非和钟声:“给你把老师给请来了,认识一下吧!”
霍晓非忙赶上前去说:“我姓霍,他是我男朋友,姓钟。”
女孩腼腆的一笑:“霍老师,钟老师。”
钟声赶忙摆手:“我是送她来了,马上走。”回头对压低声音对霍晓非说:“你先在这上课吧,上完课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霍晓非手心直出汗,眼巴巴的看着钟声远去了,生怕自己临时恶补的计算机知识给忘得一干二净。
阿娟凑过来说:“你男朋友跟你真配。”眼睛竟然有说不出的羡慕和惆怅。
给阿娟上电脑课一点都没有想象中艰难,因为后来她才发现阿娟几乎是连字都不怎么认识的,所谓教计算机无非就是教她开关机和打字,而打字最后就变成了教她拼音。阿娟是从北方的一个山区过来的,老家被洪水淹了,辗转来到溪州谋事做,人生地不熟,就遇上了现在的男人,这个男人有家有室,四十出头,有一点小钱,正是偷腥的好时机,便水到渠成的在这个破旧小区的一居室里过起了传说中的婚外情。
霍晓非很不喜欢那个男人,尤其是此刻当他捋着油光光的头发,对她露出一口猥琐的黄牙,借故坐在她和阿娟中间指手画脚。
他问:“你哪儿人啊?”
霍晓非想了想说了钟声的老家:“江西的。”
他立刻兴奋起来,指指阿娟:“你们真有缘,她家好像也是那的。对吧娟儿?你家哪儿的来着?是江西吗?”
阿娟红着脸:“山西的。”
男人一拍大腿:“对,山西,山西和江西差不多吧?是不是靠一块?”
霍晓非对这天南地北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两个地名彻底无语了,她转过头不想再看这个愚蠢又无聊的男人,只好指指手里的一本教材对阿娟说:“来吧,我们接着打字,打到这儿了,‘打开’,来你打打看。”
“打——开——”阿娟窘迫地重复了几遍,试探性的输入“Da—Ka—”,屏幕上出现“大卡”字样,霍晓非耐下心来:“你看,是打开——开字和打字读音是不一样的,后面还有一个……”
“i”阿娟怯怯的回答。
“对了!来,你把这个i输进去看看,”霍晓非指着键盘,看着阿娟笨手笨脚的输入:“你看,这就出来了,以后记住了啊和唉的区别就是唉的音比啊多一个咦。”阿娟揣摩了几秒钟,又按霍晓非的要求试着打了爸和白,大和代之类的字,居然基本能成功地打出来。
男人看着也得意起来,一把狎昵地捏住阿娟的脸蛋,死命揉搓一番说道“娟儿再学一阵子估计就能打字了,本来也是会一点拼音的。她说是上到四年级才停学,现在就是有点忘了。我就是想让她学点儿打字什么的,正好就可以把她放在我办公室里当秘书了,嘿,这样看来还真行。”
霍晓非强忍着恶心,教完一个又一个俩小时。
大部分时候男人并不回这个屋子,他有自己的家庭,尽管就他自己的描述是一个很不愉快的家庭。她和阿娟在两个月里盯着一册书一个字一个字的练习纠正。钟声9点钟会准时在院子外面按自行车铃,阿娟就会抬起疲惫的眼睛对霍晓非说:“霍老师你男朋友来接你了,我们今天就这样吧,晚上我自己再练练。”
“恩,你最近进步很快,现在基本的打字也没问题了,你男人看样子也没想让你正儿八经上班,做做样子足够了。”
阿娟低头沉默,为霍晓非打开门。钟声倚在树下快乐地向她招手:“嗨阿娟。”
她回以羞涩的微笑,看着霍晓非说“你们俩可真配,真好呀。”
霍晓非听着有点伤感,就拍拍她的肩膀:“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又这么好,肯定也会有一个很配你的男朋友的。”
阿娟摇头,过了半天才细细地说:“他对我也挺好的。”
霍晓非黯然坐上钟声的车后座向她挥挥手:“再见啦,过完五一假你要是还需要上课就给我打电话。”
阿娟站在门口的树下点头挥手,她长得真的很好看,长长的柔软的发随着晚春的暖风轻轻荡漾。霍晓非忍不住跟钟声说:“阿娟长得真好看,可惜了。”
钟声不置可否:“有什么可惜的,不就是当小蜜吗?她也要生活不是。”
“但是阿娟和我从小说书上看来的小蜜的样子完全不同,什么妖艳啦恶毒啦,她单纯地像一条鱼,有一回下完课后那个男人让阿娟去他公司,那么一大晚了阿娟都没舍得打车要自己走过去省钱。你说哪有这样的小蜜?”
当然,现实生活中的泡小蜜的“老板”和言情小说里也有很大差距,至少他都没标榜一下寂寞或者不被老妻理解的苦闷,他只是红果果的展示自己低俗的欲望。罪恶发生地地点也不是华丽的总统套房或者夏威夷海滩,而只是一个破旧的小区,他开着一辆二手santana2000,而不是宾士或者法拉利。最关键的,他长得一点也不好看。
原来婚外情没用那么多需要讲究的条件,也不是一件顺应可以称得上美好或者罪恶的事,也没惨烈荡气回肠如同韩剧里的心脏病白血病脊髓小脑病变,而只是很平常的流行病,就跟感冒似的。谁都能得,而且不管谁得了一样鼻涕咳嗽发烧。
“嗯,阿娟是挺单纯的,但是社会就是这样的。”钟声简短地说了一句貌似成熟的模棱两可的话,让霍晓非有了几分钟的消沉,但是她很快地抱着钟声的腰,满足地低叹:“原来我们这么幸运啊。”
霍晓非没想到这就是她跟阿娟的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五一的假期还没开始,非典就如同一场横空出世的灾难一般笼罩了整个城市。电视上时时刻刻广播着有多少人感染,多少人死亡。校园被封锁起来,先是进出校门都得测量体温,再后来完全不允许出校门,赶着没完全封校的当儿,宿舍紧急分配各项防止非典的任务,一部分人去校医务室领取体温表格和仪器,一部分人去机房查询相关信息和防治办法,霍晓非被派出去去大超市买84消毒水和口罩。
但是不管走访了多少超市和药店,所有相关物资都脱销了。霍晓非戴着两只12层口罩茫然地骑着一辆脚踏车满大街乱串,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偶尔经过的带着口罩神色匆匆的行人和空空荡荡的货架,真切地感到了一点对于死亡的恐惧。
晃了两圈突然想起84消毒水就是她们县城的一个厂子生产的,而她妈妈正好是乡镇企业管理站的主任,拖拖关系弄几瓶消毒水应该没问题。她立刻打了电话回家讲了这事,爸妈满口答应立刻就去给她寄消毒水和口罩,并千叮咛万嘱咐小心小心再小心,一定不要离开校门云云,她正心有忐忑地恩恩恩恩,便看见斜对面马路晃悠悠来了一辆单车。她说了句那就这样便匆匆挂了电话。
是周捷。他正茫然的四处搜寻,人烟稀少,也一眼看见了霍晓非。
一阵尴尬,霍晓非看躲不过去,就轻声嗨了一下。
周捷就骑着他的车晃悠悠过来了。
“你也来买消毒水的?”周捷问。
“恩,可惜药店超市都脱销了,我正准备回去呢,我家里刚刚说会马上寄过来。”霍晓非低下头。
“哦,我在桥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药店里买到了最后一瓶药用的,”周捷指了指自行车后座,那上面果然有一个大塑料瓶:“说是稀释之后喷在宿舍就成,你要就分你点。”
霍晓非赶忙摇头:“不用了,家里马上就寄过来了,你们男生估计还不够用呢。”
周捷也低低一笑:“也不差这一点。那——一起回去吧?”
霍晓非点点头。
一路上只有咯吱咯吱的车轮翻滚的声音。霍晓非正要从尴尬的沉默中变得习惯的时候,周捷突然问。
“怎么钟声没陪你一起啊?”
“啊,没,他们班今天统一开会他又是团支书。”
“哦。”周捷不吱声了,继续不快不慢地蹬着车。霍晓非沉默了一会,觉得这会的沉默比起先那会更不能忍受。她想了想,还是说:“你不跟于娟好了啊?”
周捷一愣,玩笑般的说:“也没好过啊。”
霍晓非心想,才怪,我都好几次看见你俩去四楼小餐厅吃炒菜来着。但是她只是笑笑说:“我觉得于娟还是挺好的。”
周捷点头,还是要笑不笑的表情:“是挺好的。”
“唱歌也好。”
“恩。”
“身材也好。”
“恩。”
“乒乓球也打得好。”
“恩。”
霍晓非没话说了,只得纵容沉默再一次袭来。好在从市区到学校也就十五分钟的车程,当看到刚改不久的“溪州大学”的校牌时,霍晓非松了一口气,例行公事的检测了体温,滴的一声,正常。他们陆续前后进了校门,又很默契的朝着两条不同方向的路骑过去,连一句再见都没有,仿佛是毫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
回去宿舍汇报了消毒水脱销的噩耗,引得宿舍一阵狼嚎。
其中谢云的叫声最惨烈,她捂着脸哀嚎:“我上个礼拜刚把厕所里的那一瓶84扔掉……”
“什么?是你扔的?我说怎么今天找了半天找不着……”柳言发飙。
“谁知道会出这么档子事?那瓶84实在的脏的没法看了,我心想也不过3、4块钱……”谢云惭愧的咕哝。
“现在给你三四百你也买不着啊。”柳言有点不爽,那瓶84是她放在厕所里的,刚刚她还信誓旦旦的说她绝对能够拿出一瓶消毒液来拯救地球。
朱红打圆场:“没事,晓非爸妈说了一会就给我们寄消毒液,她们家产这个。”
柳言翻了个白眼,没理会朱红语法的大bug。只是满怀希望地看着霍晓非。
霍晓非放下手中的电话郁闷的说:“我爸妈说邮局不让寄液体……”
全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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