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今夜，西北大营灯霄月夕，萧鼓喧空，九云山常年寂寂，鲜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
　　大营之中，首将云锦席间上座。
　　她是镇北王云茷之女，七年前梁楚交锋，云锦女扮男装，化名林宿入军营，首战即拿下敌军将领海权山项上人头；长水之战，她以林宿之名建长林军，带数百人绝地反击，杀出重围！富川一役，又一出以少胜多......
　　从南楚到东戎，大将军征战四方，威震内外！
　　如今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未着戎装，一举一动之间依旧不挡眉宇间峥嵘。

　　席上，左手边上首的位置空着，其次是盛氏粮行的少当家，盛汝康。
　　盛汝康十几岁的年纪，本就是个爱笑爱玩爱凑热闹的，不过他被东戎人捉去时也受了不少伤，如今脸上还有大片青紫，面容倒是瞧不真切，只剩滑稽，可他自己愣是不在意，或许是早年间已经和父亲天南地北走了个遍的缘故，就算他自己是商户出身，在这群沙场征伐的将领之间也不见丝毫胆怯，云在锦来之前便与在场诸人敬了一波酒。
　　可商户到底身份卑微，哪怕他爹盛尚峁借着太子的东风，成了所谓的皇商也不例外。更何况这样的场合，他又最小，林秋没来也就罢了，他的位子竟安排在了长林军四将之前，旁人便少不得要对云锦这番用意猜测更多，更难免联想到林秋此番押送辎重的种种怪异。

　　少年浑似不觉，依旧没心没肺地同身旁的籍丰邑饮酒。
　　籍丰邑是长林四将之一，他之后依次是沈疏桐、莫黎江和韩昀，至于右手边，则是西北大营守军之中的六位副将。
　　他们是镇北王云茷的旧将，常年镇守九云山，年纪最大的孙老将军可以当盛汝康的爷爷，他们在九云山待的年岁，甚至比将军云锦的岁数还要长。
　　可如今踏平东戎的功业是眼前这群年轻人闯出来的，他们纵使心中不甘，也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生不逢时的感慨和酸涩，眼看着这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庆贺。

　　开宴之前，云锦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瞥过那空无一人的席案，而后起身执杯遥举，庆功成，贺太平。
　　帐中人同时举杯，高呼“大将军威武！”
　　随后便有乐姬鱼贯而入，声乐入耳，美酒入杯，众人各坐其位，而云锦那酒只沾了沾唇——长林军中从不许饮酒，今日已是破例，她不喝也没人敢劝，此刻放下酒盏，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

　　苏络匆匆赶来时，正听见了那句“大将军威武。”
　　她在相距十几步时停下，气息因疾行而略有些喘，呼出的白气模糊了沉静的面容，她定定站了片刻，面朝着大帐的光，背影被拉得老长。
　　白芷有那么一瞬觉得她像是日晷。
　　昼夕夜午地走过了不知多少年的光阴，却突兀地停在了这一刻，从前的沧海汹涌而来，急不可耐的要变成桑田，可却因她这一停顿，愣是生生被阻隔在了她单薄的背后。堆山积海的变迁，仿佛化成了九天玄女爱恋红尘的遥遥一眼，她明知觉得自己同眼前的萧歌笙舞格格不入，却还是深受蛊惑地深陷其中......

　　夜风清寒，白芷一个激灵，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一闪而过，忙上前为她正衣冠，苏络面上明灭参半，垂下的眼眸细微地颤了颤，像是掸开灰尘的蝴蝶羽翼。

　　白芷动作一顿，脸上立刻流露出几分担心来，她正要说什么，苏络却已经平复了呼吸，迈步上前，白芷垂手候在营外。

　　苏络甫一进帐，帐中声乐皆停，众人各怀其意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帐中静得仿佛能听见外面风声，苏络躬身上前，撩衣欲跪，只听大将军声音略带沙哑，“免了。”
　　苏络飞快地向上瞥了一眼又低下头，然而只这一眼，便将她好容易稳定的心跳又快了几分，震耳欲聋的，几乎将她的肋骨撞得生疼。
　　上座之人清了清嗓，语气一如往常的冷冽，许是今日高兴，话尾里更添了几分散漫的韵调“二当家是为国负伤，当日不惜以身作饵，孤身入敌军老巢，此番心胸才干，也难怪盛氏粮行如日中天，深受太子殿下器重。”

　　苏络极力避着自己看过去的视线，闻言按江湖人的礼数抱拳躬身道，“将军谬赞，前线的战士们餐沙饮雪皆是为我大梁，吾等皆为大梁子民，但有所能，必不敢藏匿分毫。”
　　这些不过是些场面话，在场之人本不以为意，却不料她随后又道，“当日大当家一心为公，念及我前线战士困苦，凑齐了这些军粮送至前线，绵薄之力，略尽匹夫之心，可恨那东戎贼子却掳我少当家意欲离间君民之心，太子殿下贵为皇室储君，心忧天下，盛氏粮行上下共沐皇恩，才得以清白昭昭，感激涕零，况我一命尔？”

　　她仍然躬身俯首，话里唯太子马首是瞻的含义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长林军四将之中，除唯一的女将沈疏桐面露犹疑外，剩下三人皆紧盯着这位以“小心谨慎”出名的二当家。
　　云锦在京中之时，便与瑞王殿下亲近非常，离京时，镇北王府的二郡主云初更是已经在和瑞王商议婚事，这事私密一些，他们这些心腹才得知，可无论是否有这桩婚事，云锦与瑞王都是明摆着的一党，以瑞王与当今圣上的瓜葛，和太子势同水火乃是必然。
　　云锦开始的问话或许还有几分试探，可她这样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隶属太子，无疑是将自己推到长林军上下的对立面。
　　如今京中局势复杂，就连这小小的西北大营也是背后各自有神仙，就算如此，大家也不会轻易捅破最后的那层窗户纸，直言立场这样的事，太过儿戏和稚嫩。可偏偏这位二当家，人还在长林军中，却上来便给自己打下了桩子...

　　长林军四位副将之中，莫黎江莽撞些，韩昀和籍丰邑想得远，他们盯着苏络的身影，籍丰邑的眼中满是玩味。

　　而西北守军的六员副将则是一脸事不干己地瞧热闹，他们主要瞧得是云锦的热闹，视线自然也都聚集在那凤眸半眯的大将军身上。
　　她到是沉得住气，被人当众顶撞也不见发怒，只将视线长久地落在苏络身上，指尖落在酒杯旁，“笃笃”响了两声。
　　半晌，“二当家说完了？”
　　那六位副将平日里也有诸多龃龉，此刻神情却齐刷刷的一致，面带愕然地瞧着云锦神色略有倦怠地大手一挥，“说完了便入席吧，听说，永章请来的琵琶女色艺双绝？”

　　莫黎江小时候没名字，入军之前，大家都叫他老虎。他是黎江人，所以登记入伍名册的时候，记的是莫黎江，永章是他的字，是后来遇见云锦之后才起的，大家习惯了叫他莫黎江，也就是有外人在场，才会想起来这不常用的字来。
　　莫黎江一愣，很快回过神叫人上来。

　　苏络方才的宣言像是个闹剧，轻飘飘地就被徐徐而起的琵琶声掩盖，她被引到那空着的席案坐下，盛汝康立刻顶着半边肿着的脸向她这边凑了凑。
　　苏络畏寒，身上还穿着不薄的蜜蜡黄祥云纹披风，入座时这才褪下，行动间露出手腕上伤痕，盛汝康立刻眉心一皱，伸手拉过了她的手腕。

　　只见那处本该光洁如玉的腕上，自手腕向上三寸，满是凸起的疤痕，日久天长，疤痕连成一片，盛汝康早知她有旧伤，目光所及的，是那疤痕之上的一片磨损。
　　那处磨损一眼便可瞧出是绳索所缚，绕着手腕，一圈的红痕，手背侧尚好，只在那疤痕处深深嵌进去，露出鲜红的血肉。
　　西北大营的人一眼便可瞧出，这是东戎人一贯折磨逃跑的奴隶的法子，绑着手腕将人高高吊起，直到人脱水而亡，尸体便会被秃鹫夜枭啃食。不过这不算是最残忍的，想来他们只是瞧见了她有旧伤，这才故意用这法子。
　　盛汝康不知这些，却知道这伤是为了救自己，盛少当家皱着眉，语气强撑着不善，“你这么大的人了，受伤了自己都不知道上药吗？”

　　苏络年长他五岁，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自己被盛尚峁娇养惯了，在家里一向无法无天，苏络是难得和他年岁相近，又不会奉承着他的。他和苏络三天两头的斗法，瞧着，倒是和寻常人家打闹的姐弟一般。加之苏络一贯男装，他也没把苏络当女子看待，平日里打闹惯了，此刻也没觉出自己作为有什么不对。
　　苏络眉心一跳，另一只手已经迅速地拿起筷子敲了上去。

　　盛汝康手背吃痛，立刻躲开，苏络整了整袖口。
　　她这一下力道不轻，盛汝康手背上立刻两道红痕，他还没发作，便见苏络慢条斯理的换了双筷子，夹了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食物放到自己面前，低着头仿佛是在认真辨别这食物的品种，声音压的极低，“不想我回去告状你就老实点。”
　　她低头嗅了嗅，微微偏过头，瞧见盛汝康还欲辩驳，立刻眼光凶狠，然而唇角微微上扬，旁人瞧着像是在“温和”地笑。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可别逼我揍你！”
　　盛汝康愤愤别过头不再理她，于是苏络的视线便越过他落在那边的沈疏桐身上，可不期然的，籍丰邑忽然抬头看过来，苏络遥敬一杯，收回了视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