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大梁北境九云山，早春仍旧天寒，古尔山上从未化解的积雪连绵一片，唐苏和司湖宛如这片刚经鲜血洗礼的草原上的一块宝石，剔透的、纯粹的，凝视着人世间的你争我夺。
　　这里曾经是东戎人的天险和牧场，不过自昨日起，这里便被划分为了大梁的西边马场，就连镇守此处的士兵们都从那冷冽的风中眺望到了京城的宝光香酿——那是来自故乡的软语温言。

　　夕阳西下，远处的雪山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显出那么几分金色的光晕。遥望去天蓝如洗，云柔似棉，恢宏而盛大的夕阳斜斜插入脚下土地，遇到阻碍便拉出长长的影子作为延伸，像一把巨大的剑锋直插腹地。地面之上，北风裹挟着枯草衰枝，隐约露出蛰伏的一片绿意。
　　不远处，东戎单于金谷烈的头颅挂在红底黄文的“林”字营旗之下，未干的血迹震慑着俘获的千余奴隶。

　　大梁与东戎纠缠多年，年初东戎屡屡劫掠大梁军粮，三十万人军粮告罄，派出的斥候却迟迟未曾发现金谷烈大帐，西北大营。此番大胜，东戎俯首，其余小部已不足为惧，大梁西北，大定！
　　长林军功不可没，三日后凯旋班师，长林军首将云锦于今日设宴庆功，上下同乐。
　　天色渐沉，西北大营陆续燃起火堆火把，一片静谧的欢喜之下，只听车马辘辘，长林军副将之一的莫黎江领一队人马，带着十几辆大车到了中军大帐。像是好戏开场前的铜锣鼓响，热切一下子炸开，将士们欢天喜地的从车上搬酒，几抹艳丽色彩鱼贯而出，是从文坡镇请回的几位乐妓。

　　军营之中的欢庆拉开序幕，各处酒香肉炙四溢，就连那关押千人东戎俘虏的西北角都传来阵阵欢笑，唯有在中军帐三十丈外的一处小帐，帐中只一盏不甚明亮的幽幽烛火，守在帐外的两人做江湖人打扮，虽然束发青冠，可一眼便可瞧出是女子模样。
　　此处静谧非常，与大营格格不入。

　　极远处传来一阵欢呼，片刻后又有一女子从帐中出来，帐外两人见状，立刻轻声问道，“白芷姐姐，主子醒了吗？”
　　白芷同她们一样打扮，闻言轻轻摇头，“没呢，还是睡不安稳。方才有人来？”
　　白芷看向繁枝，她在帐中听见了动静，不过为防扰了主子休息，繁枝远远地就迎了上去，究竟何事也没听真切。
　　繁枝面容娇俏，杏眼明媚，性子也如同个孩子一般跳脱，闻言回道“是军里的人说要请主子去赴宴，我说主子病着还没醒，给推了。”她撇了撇嘴，抱怨道，“不就是赢了个仗吗，有什么好庆贺的，吵成这样。要不是咱们主子，这仗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这下赢了不回京，在这耗着，又吵又冷，睡也睡不好，真是讨厌！”
　　“别胡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白芷嗔了她一句，然而她本也是繁枝这样的性子，不过如今做了主子的臂膀，少不得要收敛。繁枝这话任性了些，却也是她不好说出口的心里话，故而更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只看向一旁的逢春，将袖中的信件交给她，道“尽早把这封信送到苍术手上。”
　　逢春是沉默寡言的，应了声“是”便没了下茬。

　　白芷悄声回去，帐中一览无遗，只见右手边靠墙安置了一张床榻，榻上微微隆起，卧着个人。
　　白芷拿过桌上烛台，走到塌旁掖了掖被角。
　　光亮越过帷幔，这才见榻上之人青丝尽散与脑后，眉心紧皱，哪怕橘色光芒之下，也能瞧出面色透着一股病弱的白，可饶是双目紧闭，也难挡这病弱皮肉下的惊艳骨相，毫无疑问的，这是个女子。

　　床上之人不安地翻了个身——潮湿，阴冷，腐朽。
　　黑暗之中，依旧可见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绸裙摆溅满泥污，手腕处的疼痛清晰地传入脑海，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眼睛发酸，静谧中只有嘀嗒，嘀嗒，嘀嗒，伴着缓慢的心跳声，像极了一曲催入黄泉的小调。

　　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忽远忽近，伴着铁门开关的尖锐声响，“通”的一声，一个身量娇小的绿衣女子被扔进发了霉的稻草中，黑暗中立刻便有一女子扑了过去查看——绿衣女子气若游丝，满口鲜血，被割了舌头。
　　脚步声这次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手腕被人抓起，尖利的刀刃划过皮肤，冷的人一颤，手腕三寸的肌肤已经找不到哪里没有刀痕，紧接着刀刃落入皮肉，嘀嗒，嘀嗒，嘀嗒。
　　鲜血弥漫开来，脑中一阵嗡鸣，是梦。

　　“主子，您醒了？”
　　白芷忙倒了碗热水，看着床上之人神色依旧怔怔，又用勺子给她润了润唇。
　　苏络从噩梦中回过神，长长吐出了口浊气。
　　她本是前禁军统领苏谓丹之女，她父亲是皇帝心腹、朝廷显贵，当年正阳门之乱，苏谓丹却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夺职罢官，狱中自尽。她祖母闻此噩耗，气急身亡，她二哥苏衍在旧都鄞城的一场民乱里伤了腿，之后便失踪无迹，苏家就此败落，她也辗转赴身江湖。
　　如今，她化名林秋，是风头正盛的盛氏粮行二当家，虽出入向来只以男装示人，可也无人不知她是个女子。

　　苏络靠在墙上捏了捏鼻梁骨，开口问道，“什么时候了？”
　　她声音嘶哑，白芷又将掺了白蜜的水向前递了递，“主子润润喉，那边大帐正备着此次大败敌军的庆功宴，听动静还没开场，想来还不到酉时末。”
　　“庆功宴？”苏络只喝了两口就不肯再动，“云将军准了？”
　　白芷劝不动也只得放到一旁，“是啊，奴婢也奇怪呢，听说这位云将军最是厌恶把酒言欢那一套，平日里设宴都难请得动她，更别说在军里大办庆功。方才她还派了人来请主子赴宴，不过主子那时还没醒，便给推了，您说，会不会...是因为主子在营中？”

　　苏络以拳抵唇咳起来，直咳得两颊染红，双眸沁水，气息尚未平下，她便道，“胡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芷只当她是病未痊愈，待她气息平缓接着道，“今早奴婢去看少当家，营中官兵也是诸多猜测，有人说是为了答谢主子以身赴险，他们这才找到金谷烈的老巢，一网打尽。”
　　这也是应该的，在此之前，东戎已经不知道抢了多少次大梁的辎重，西北大营三十万兵马早已粮绝，白芷一眨不眨地看着苏络，“虽说咱们此行是为了少当家被东戎人挟持的事，可帮着大军也是事实，主子自然当得起这声谢！”

　　苏络只淡淡瞧了她一眼，白芷知晓她向来不喜听这些狂悖自得的话，悻悻住了嘴。
　　苏络没力气和她拉扯，何况白芷做事已然稳妥了不少，她也不指望她能彻底变了性子，便闭目养神道，“苍术那边有了消息了吗？”
　　“还没。”白芷看她要休息，声音又放轻了许多，“本来今日下午该传来的，不知为何耽误了，奴婢已经让逢春送消息去催了。”
　　“不急，那些人敢私售铜铁，必然是做了十足十的准备，不是一时片刻能查出来的，让他慢慢查。”
　　“主子...是要苍术留在东戎？”
　　苏络抬眸，“不是东戎，是大梁。”

　　苏络眉间郁郁，白芷也知此事事关重大，更知她心中执念，不敢玩笑，只躬身应下。
　　苏络又道，“如今西北的战事平了，给青丹她们传个信，让她们动身去旧都鄞城，路上慢些走，一切以小心为上，不必着急。”
　　白芷面露为难，“...即刻动身吗？”
　　“怎么？”
　　“回主子，明日是三月十五。”
　　三月十五花朝节，她们在南方，想来此刻必然是百花争艳的时候。
　　苏络眸光之中透出几分柔软，“那就让她们玩够了再出发，最迟赶在清明之前到。”
　　白芷刚应下，便听外面一阵飞羽振翅的响动。
　　想来是苍术的消息。

　　苏络叫人进来，逢春递上，苏络匆匆瞧了一眼，便神色一变，忙问道，“宫里派人来了？”
　　白芷不解，打赢了，宫里派人行赏也是有的，不过昨日才打了胜仗，就算是最快的马，消息一来一回也得十日，怎么可能现在就来。
　　白芷摇摇头，“没听说啊。”
　　苏络攥紧了手里的密信，“这不是苍术送来的，是东宫。”
　　“太子？”
　　“太子来信，刘福顺意欲挟持皇帝离宫，太监带着矫诏前来诛杀云锦。”
　　白芷手腕一抖，碗里的水泼了一身，那只碗落在地上滚了几遭，白芷喉间一紧，“挟持皇帝？这是...疯了吗？”

　　苏络垂首快速思索着，矫诏也无非是给她编制一些罪名，好让她的死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起码得能糊弄过这长林军十万人。可想用这东西杀了活着的云锦是不可能的，众目睽睽之下，持刀伤人是不可能的，宦官进军营宣纸也不会带多少人，西北大营不算原有守备军，单长林军就十万人，十万军中取将领性命，他会怎么做？
　　苏络抓住白芷因惊慌而冰凉的手，她的手也并不热，握上来时却叫人安心的很，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一片冷静，白芷吞咽着津液，深吸口气看向苏络，“...主子？”
　　“替我束冠，我去赴宴。”
　　要管这事？白芷心跳加快，又听苏络道，“你在营外等着，等到沈将军出来，跟她说，军中有异，贼人或许会趁着夜宴生乱，叫她务必亲自盯紧，尤其是将军在的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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