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之纵横天下

　　三日后，镇远将军石明轩携石头军先锋顾惜朝、龙四，参领云吹笛，监粮燕无衣投帖拜会六扇门大统领诸葛神侯。
　　站在门口迎接的还是追命，顾惜朝见他面色不佳便小声责备道：“伤还没养好，怎么就乱跑呢？”
　　追命浅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拉过顾惜朝低声问道：“我特地来问你，素问她可好？”
　　“她有了身孕。”顾惜朝仰起头，不甚感慨地道。
　　“她也有了？”追命惊道，不知该哭该笑。见顾惜朝一脸的疑惑，又补充道，“红泪也是……”
　　“怎么会这样……”顾惜朝怔了半天，方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也好，总不至绝了后。”
　　“顾先锋！”石明轩忽然回头喊了一声。
　　“在！”顾惜朝凛然应道，刚举步要跟上，却被追命拉住了胳膊。
　　“惜朝，你有什么心愿吗？”追命拽着他，急道。
　　“好端端地……”顾惜朝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怎么问起这个？”
　　追命却不管这些，用力捉紧他的胳膊，急切地追问着，“你想想，好好想想，可有什么心愿？一直以来……惜朝，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顾先锋！可是要本将等你？”石明轩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厉声道。
　　顾惜朝的眼神如深海暗流般层叠翻覆，却始终没有没有回应追命的问话。深吸口气，甩开追命，紧跟着石明轩进了诸葛神侯的书房。
　　顾惜朝不想让石头军落入旁人手中，他要自己挂帅。石广霆知道他这么想必然有百般阻滞，所以极力反对，可到了最后仍是被顾惜朝给说服。因为他终于明白，为达目的，顾惜朝不在乎求人，不在乎忍辱曲膝。
　　将石广霆临终前写的奏章呈给诸葛神侯后，顾惜朝一掀衣袍跪在了诸葛神侯的面前，静静地道：“还请神侯成全。”语音漠然，姿态清冷，那种凌厉高傲到无情的神态完全不像一个曲膝者应有的态度。顾惜朝身上笼罩着自信、沉着、智慧交织而成的凝光，摄人，但不可接近，无论做任何事，他都习惯了用自己的强势去压服反对的声音，或许专制，但至少他下达的指令简洁精确，而且每次都是对的。——包括求人。
　　诸葛神侯看了顾惜朝一眼，又回头去看案头上摆放着的奏章。石广霆保举顾惜朝的奏章只能算是难能，整个石头军上下在奏章上摁下的手印才真正可称之为——可贵。五年，收服一个军队的人心，顾惜朝只用了五年，或者其实根本不满五年？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先起来。”
　　“谢神侯。”顾惜朝应声道，语调仍旧清冷如冰。
　　诸葛神侯抬起头又看了看这房间里另外的两个人，赫连乐吾和石明轩。“赫连老兄，你怎么看？”
　　赫连乐吾沉吟片刻后道：“行伍之中最讲资历，论资历，他还差得远。”
　　“行军打仗靠的却不是资历，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的性命捏在手里，需要的是军事上的天赋，是常人所没有的敏锐直觉和分析判断能力。”石明轩插嘴道，“汉时卫霍将军少年时立下的赫赫战功，有多少将领终其一生也做不到。”
　　“明轩兄这是把顾惜朝看成了你石头军的卫青霍去病？”赫连乐吾摇手大笑，“难不成石头军这些年来的功绩都是顾惜朝的功劳？没了他就什么都不成？明轩兄如此妄自菲薄，可不像你的为人啊！”
　　“乐吾老兄若是忧心顾惜朝以往的身份，在下可收他为义子，以身家性命为他做保。” 石明轩神色淡泊镇静，看不透他是认真还是随口敷衍。
　　“这还不忙。”诸葛神侯伸手阻止道，“我看惜朝也未必愿意。惜朝，我且问你，攻打居庸关先以骑兵冲阵，再用火攻，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我。”顾惜朝在一边听两位老将军说了许久仍面不改色，仿佛他们讨论的话题与他毫无干系。
　　“你可知强行破关石头军一样死伤惨重？”诸葛神侯蹙了眉头，很是不满顾惜朝轻贱人命的做法。
　　顾惜朝微眯了眼睛，冷然道：“诸葛神侯有所不知，在那之前我们已对居庸关发起了两次进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根本就没的选择。”
　　“也就是说，如果让你执掌石头军，若是往后还有这样的状况，你也会这么做？不管将会有多少死伤？”诸葛神侯轻笑了一下，手指有意无意地点着那份奏章。
　　“每一场战阵要面对的困境都不同，不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样的方法。”顾惜朝不动声色，沉静地道。
　　“所谓一战功成万骨枯，是不是这个道理？”诸葛神侯却不愿放弃，步步紧逼。
　　顾惜朝低眉顺目，笼在眉目间一层薄愁，令人看不清楚他更深邃的情感。片刻之后，他忽然抬起头，决然道：“是！”那时，眼神已明亮如星，侃侃而述，“只有赢了，所有死伤才算得清楚也值得耗费时日去计算；若是输了，或是被俘，死伤多少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是不是？”
　　诸葛神侯、赫连乐吾、石明轩三人听他如是回应，先是晒然，只觉顾惜朝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可再仔细思量，这其中又好像另有况味，令人莫名。诸葛神侯想了想，伸手指向椅子，“也没外人在，先坐下吧。”
　　顾惜朝依言落座，却没有放松。诸葛神侯待他向来酷厉，偶尔几次和颜悦色都是为了要给他更大的压力和难题，他抬眼看向诸葛神侯，见他也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心中更是忐忑。
　　不一会，诸葛神侯合上了案上的奏章，转头对石明轩笑道：“明轩兄既然慧眼识珠，老夫一定缪力而为，不负所托！”
　　赫连乐吾与石明轩一起释然而笑，而身为当事人的顾惜朝却紧张地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以他对诸葛神侯的了解，诸葛神侯能如此轻易答应在皇帝面前保举他统令石头军，必然有更难办的事在等着他。会是什么事？他却毫无头绪。果然，诸葛神侯又对顾惜朝吩咐了一句，“惜朝你且留下，老夫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顾惜朝注意到铁手引着两位老将军退出书房，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心跳愈发迅速，他用力握了握左拳，只觉掌心都已汗湿。
　　诸葛神侯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犹豫着如何措辞，“惜朝，赫连春水已死。”
　　“我知道，神侯有话不妨直说。”虽然心中充斥了惶惑与畏惧杂芜的虚慌，对未来的威胁和不确定的无措。但至少从表面看来，顾惜朝的神情仍是那种淡淡的漫不经心。
　　“圣上的意思，是要把赫连家贬为贱籍！” 诸葛神侯看了顾惜朝一眼，眼神中隐隐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却不知这份怜悯是因何而起，为谁而发，“你该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赫连临死前把红泪托付给戚少商，如今红泪有孕，你说他该怎么做？”
　　顾惜朝原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到此时却再不能维持镇定，身子微微一幢，目光倏缩，涩然道，“这，原是……戚少商该做的选择，又何必来问我？”
　　诸葛神侯冷然凝视他半晌，“正是这个道理！这事本不必与你分说，可若是换了你，又当如何？”
　　椅子的扶手已被顾惜朝捏出了裂痕，他紧紧闭上眼睛，深蹙颤抖的眉头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
　　“顾惜朝，回答我！”诸葛神侯振声喝道，面上却仍微带着笑意，如同宽厚的长者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子侄。
　　顾惜朝像是被吓到一般，身子猛地一颤，如坠冰窟。有什么心愿未了么？追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没有意气用事，这本不是我的事。他睁开眼看向诸葛神侯，神色渐渐困倦，自失一笑，倦然道：“神侯又何必来问我，戚少商，该是早有主意了罢。”
　　诸葛神侯静默不语，他的感情第一次脱离了理智的控制，微抬了手臂似要安慰顾惜朝。
　　顾惜朝侧身向后退了两步，那种于繁华辉煌中也孤清如雪的气质越发明显，只见他神情冷郁，言辞却恭敬，“神侯不必如此。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落于首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涵之侧。”一旦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诸葛神侯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随手收拾了一下几案，口中吩咐着：“折家折可求，种家种师中，你可去一见。”
　　“……是！”顾惜朝长揖到底，拉开门一步步走了出去。
　　诸葛神侯听到关门的声音方才扔下了手中的书简。“顾惜朝！”他低念着这个名字，颇有几分玩味。他待他向来不好，追命就时常为此抱怨。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喜顾惜朝。当初留他一条性命，一来是看在晚情小姐的面上，毕竟对她有所亏负；二来，也不过是为了磨砺自己的徒儿铁手。至于顾惜朝本人的才情，完全不曾放在心上过。在他看来，一人若是心性卑劣，越大的才干只是造成越大的危害。只是这么多年了，顾惜朝的能力却不得不让他把这个人放在眼里，更放在心上。可放得时间久了，对他却是更加冷酷。或许，是深恨这般才华盖世的人物，何以做出此等不可挽回的荒唐之事罢。顾惜朝与戚少商之间彼此纠缠不清，他冷眼看着，一直以为戚少商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顾惜朝则是一时的软弱，却原来真有心动么？否则，怎会连礼都行错了？但无论如何，他仍是，径自走出这里，接受最后的赌局，再不回头。
　　箭已离弦，势难转圜，从此更无半分犹豫和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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