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之纵横天下

　　戚少商觉得很冷，暴雨越下越大，他看着打在身上的雨水混合着伤口的血水一起往下流，把泥泞的地面染成一片淡淡地粉红色。红泪仍在哭，他知道应该让她停了，他知道应该给自己包扎伤口，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可他动不了，他的心一路往下沉，往下沉……雨声，还有红泪的哭声，嗡嗡的如同从水面传来。只有戚少商一路沉下去，沉下去，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没有悲伤，没有愤怒，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绝望。
　　他想到他那年只有16岁，在小雷门中年纪最小，胆子最大，人称“小老幺”，三江四海的口诀背得滚瓜烂熟。为了追杀一个轻薄了卷哥未婚妻的木客镖手辗转来到了京城，谁知那木客镖手没找着，身上的盘缠却不够了，只好在京城搭场子卖艺。结果就遇上了红泪，一出手就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他想到了那时他知道了红泪正是卷哥的未婚妻，女人还是兄弟，他选了前者。他离开小雷门，去了连云寨做大当家，组织抗辽义军。红泪等了他一年又一年，最后五年过去了，满怀柔情变成了冰冷的毁诺城。少年时不懂聚散无常，轻言离别，而今识尽愁滋味，却要一次次地面对死亡。
　　他想到了他第一次见赫连就是在他被千里追杀的时候，赫连见了他便得意地笑，眉眼生动，“我知道大娘武艺高强，断不会让人帮她，欠人人情，我只好让她帮我，让我欠她人情。有事的时候，她心里自然惦记着我。”
　　“赫连……”任谁也不会喜欢觊觎自己未婚妻的混蛋，戚少商也不例外，那次，赫连笑得有多灿烂，戚少商就有多想揍他。可以后，无论有多思念，再不能见到赫连得意又刺眼的笑容。为什么他的兄弟注定了都要离开他？一个，又一个，毫无例外？戚少商喘息着喊兄弟的名字，如负伤野兽低吼，“赫连，赫连……”
　　“哐！哐！”开道的铜锣忽然在这条死寂的街头响了起来，戚少商有些想笑。官府的人，方才又到哪去了呢？死了那么多人……知道完事了，又出现了。官府，庙堂，呵呵……你们，个个有份害死赫连！
　　“下面跪着的一男一女是何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居然敢在闹市行凶？来啊，给本官拿下！”
　　这是要杀人灭口么？戚少商冷眼看着穿着官服的侍卫们举着刀枪畏畏缩缩地往前逼，原先疲倦的感觉又被荒谬所代替。蔡京主政近二十载，人人皆道奸相当道，败坏朝纲，臣子们强硬直爽的风气为之一改，但身为帝王，徽宗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蔡京巧言令色欺上瞒下，还不是投徽宗所好？上既喜之，下必效之。太原是军事重镇，但看那作威作福的太守，贪生怕死的侍卫，想到他们背后的那个奸佞，又想到那不知所谓的帝王。既然如此，那么……
　　呼地站起身，唬得包围上来的侍卫们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戚少商从怀中取出平乱珏举向天空，吼道：“天子亲赐平乱珏在此，见玉如见君，谁敢造次？谁！敢！造！次！”
　　“谁敢造次”那四个字听在太原城太守和众侍卫的耳中，就如同炸雷滚滚。这些人哪里抵受得住戚少商蕴涵了深厚内力的吼声，惨叫着滚倒，呼痛声此起彼伏。
　　戚少商也不与他们纠缠，拉起息红泪，把赫连的尸体扛上肩头，几个起落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他拉着红泪一直逃，一直跑向前，直到红泪不见了，肩上也失去了赫连的重量，脚下泥泞的小路忽然变成了硬实的黄土，眼前漆黑的雨幕成了苍茫的大漠。
　　连云寨！
　　如何便回了这里？戚少商握着剑在这旷野中疑惑地张望。到处都是路，又是哪条路才是正确的？
　　魅影憧憧，他看到很多苍白的脸孔，模糊的五官，一张张在眼前晃过。只有鲜红的舌头才是清晰的，如毒蛇般吐着信子。
　　“哈哈哈，英雄一世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成了丧家之犬，江湖的大笑话！”
　　“九现神龙？好大的名气，你如何当得起！弟兄们原是敬你高义，跟着你快意恩仇，不料你却成了朝廷爪牙，龙已成虫矣！”
　　“武林第一美女岂是你能攀折的？大娘与赫连家的公子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见色忘义，背叛兄弟，猪狗不如！”
　　“你连一个杀你兄弟的顾惜朝都奈何不了，还谈什么群龙之首？痴心妄想！”
　　戚少商不吭声不回应，他知道这条路没得回头，面前的路越走越窄，他加快脚步，把那些嘲笑辱骂远远地抛在身后。高处不胜寒，说这话的人不是真比别人站得高，而是他先觉得冷了，心寒了。戚少商的心，还不想冷。
　　“大当家，你是要连云寨各位寨主兄弟们，还是要那个息红泪？！”
　　“红袍？”戚少商怔了怔，转头望去，却见到红袍七窍流血，整张脸都扭曲了，指着戚少商，咬牙切齿地道：“大当家，那顾惜朝不能相信，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不听？是你害死了弟兄们！”
　　戚少商的心一阵抽搐，汗湿的手又用了用力，紧紧握着手上的剑，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连云寨的兄弟们钩子、劳二哥、小孟一个个出现在路边，脸孔狰狞而凄厉，嘶声叫道，“大当家，杀了顾惜朝！为我们报仇！你还在等什么？！”
　　路尽了，他错了，他一直都错了。他以为可以有路走，原来一直都错了。没有路，前途迷雾重重，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却早已没了回头路。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大当家，大当家……”
　　他听到了别人的声音，飘渺无凭，却又亲切无比。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念出一个刻骨铭心纠缠不清的名字，他循着声音拼命向前跑去。
　　那浓雾的尽头，渐渐的，身影清晰了，果然是他！
　　果然是那眉眼飞扬青衫翩然；
　　果然是那温柔如刀一笑倾天；
　　果然是那惊才绝艳寂寞决绝！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他一步步地往后退，身后却是万丈悬崖；他情深如许温柔缱绻，“大当家，跟我走吧……”
　　戚少商再不犹豫，上前紧抱住他，那是最彻底的拥抱。
　　“你……”胸口巨痛，他想推开他，却发觉失了全部的气力，他发觉他的身体被一柄冰冷的剑洞穿了——逆水寒！他捂胸倒退几步，身影淡地几不可辨，惟有他手上身上的鲜血猩红地愈发刺目，“戚少商，你好……”他一字一顿地道。
　　戚少商不再看他，任由他跌下万丈悬崖，手中依旧紧握着逆水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凭，“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欠我的，也逃不了！”风带走眼泪，戚少商仰头望天，他的脸上，也是与那个人一般无二的寂寞如斯，决绝如斯！
　　却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梦幻空花，何劳捕捉？

　　“顾！惜！朝！”戚少商大喊一声，身子如绷紧的弹簧一下子被放开一般从床上弹起。
　　“少商，你醒了！”息红泪扶着他的手臂惊喜地道，顺手拿起湿毛巾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怎么，做噩梦了？”
　　“……是啊……”戚少商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补充道，“很长的一个梦，我走了很长很远的路，几乎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什么时辰了？”
　　“过了子时了。”息红泪看戚少商的气色不错，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少商，你昏迷了好几天，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还不饿。赫连老将军的案子怎么样了？无邪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是谁手底下的杀手，无邪还没查到。其实也不用查，总不过是六分半堂和有桥集团。诸葛神侯说，看皇帝的意思是，既然赫连已死，这事就不深究了。但赫连家几代清誉是要毁于一旦了。”
　　“你是说……”
　　“怕是会……贬为贱民。”
　　“嗬……”戚少商长叹了口气，半天不语。通敌卖国，本是诛九族的大罪；而贬为贱籍，赫连家世世代代都不得翻身。能够让赫连家拣回条命，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位，此时该是正为自己的“仁德”而沾沾自喜吧！
　　“你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息红泪拍拍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道：“这事还没个定数，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先管自己把伤养好。”
　　“红泪，等等！”戚少商忽然叫住她，看了她半天，咬咬牙，沉声道：“赫连临死前要我照顾你，红泪，我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息红泪一怔，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她一时还无法明白戚少商求婚的深意。
　　息红泪还记得那一年，戚少商为了博她一笑，翻过碎云渊给她摘了一朵小黄花，那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婚。往事依稀如梦里，尘缘从来都如水，多少岁月就这么匆匆过去了？

　　与此同时，戴孝归来的石头军先锋领着三百亲卫披风带雨，重重地跪在了镇远将军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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