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王

　　俞止川神色自若，仿佛根本没看见张君乔的脸有多臭。他一径只在意师小枝，眼里就他一个人。
　　他说：“我与小枝为友，那么他的师兄便是俞某的师兄，他的师弟也是俞某的师弟。我尊二位为大师兄二师兄，乃是发自肺腑的诚意之言，但看来二位是嫌弃在下了。”

　　这话说得，师小枝都替他心虚。

　　“嫌弃？我看哪个敢嫌弃我们盟主！”这时跟着俞止川来的那堆散修中，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
　　那是个书生模样的散修，长得还算清秀标致，口气颇有些穷酸傲气。

　　师小枝微微愣了一下。

　　盟主？

　　若没有记错，当初俞止川是矢口否认这盟主身份的，还让这帮散修爱谁当谁当去。怎么转眼……他们就同流合污了！

　　师小枝看了俞止川一眼，像是质问，却又忽然想起自己凭什么质问他，便默默将目光收回。

　　身前的张君乔似乎也才想起这回事，说：“早先就听说散修盟已然有了盟主，不曾想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饶云山下。俞公子，哦不，俞盟主，失敬。”

　　这世间之事藕断丝连，仙门修士是修士，散修修士也是修士，两者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其中恩怨纠葛只怕追溯几千年也追不到头。

　　仙门自诩修行正统，对散修以旁门左道称之，而且散修容易走火入魔惯出魔道妖孽，但凡有此势头，仙门总要联合起来打压。散修自是不答应，谓仙门沽名钓誉薄情冷性人均伪君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以为仙门要联手灭世。

　　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说法，反正谁也不听谁的。所以那日在缘客客栈，师小枝跟那胖散修三言两语的，就能挑起一场争斗。

　　何况修士，本就是好斗的。

　　张君乔这番话等同于质疑俞止川接近尚独派的用心，他身为散修盟盟主，竟无声无息地落脚在饶云山下，若说对尚独派没有企图，谁肯信？

　　果然他话音刚落，周围的尚独派弟子们都紧张起来。

　　本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散修他们心里已然有所抵触，没成想这一来还来了个散修头头！

　　俞止川向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闻言十分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张君乔的“失敬”，忙收起小金扇抱手说：“抬爱抬爱，委实推脱不过，又想着小枝乃是尚独高徒，俞某无名无派终究不相配，便勉为其难地承了这盟主之位。有道是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我生平无高志，就贪图盟主两个字别人喊来好听，心里是远不敢与大师兄相提并论的。”

　　师小枝咬住唇：“！！！”

　　俞止川，你真是脖子硬啊，敢叫大师兄“牛后”！

　　连齐晟这个满脑子不正经的半文盲也知道，牛后就是牛屁股。

　　俞止川骂张君乔是牛屁股！

　　张君乔的脸看着就变绿了，他不爱逞口舌之利，今次才张第一次嘴，就被俞止川奚落了回来。
　　牛后？好，好啊……

　　如今的尚独派，已经沦落成什么野孤禅都能来踩一脚了吗？

　　俞止川觉着张君乔手里的剑都要被捏出油汗了，才后知后觉地拿金扇掩住口，对师小枝惶恐地说：“小枝，我是不是说错话惹你大师兄生气了？”

　　师小枝：“……”

　　这还用问？瞎啊！

　　师小枝怕张君乔的剑随时会出鞘割了俞止川的舌头，他急忙伸手拉了拉张君乔：“大师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厚脸皮，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不想这话是油星子，正好溅到张君乔烧起的怒火里。他扭头便没好声气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厚脸皮？”

　　啃过吗？

　　师小枝：“……”

　　俞止川“刷”地将金扇抻在二人中间，笑着说：“小枝不必替我说话，我心知头先就得罪了大师兄，今日登门便特为赔礼，本便该大师兄是打是骂都受着，我不觉得委屈。”

　　你哪里委屈了？

　　师小枝匪夷所思地闭了闭眼，默默往后退一步。

　　他不得不佩服俞止川这张嘴，简直是往张君乔逆鳞上长的。张君乔分明没在他身上讨到任何便宜，被他这么红口白牙一说，倒好像成了不讲道理的人。师小枝本想当和事老，他并不想谁为了他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大动肝火大打出手，再则散修与仙门都在场，交起手后果难料。

　　眼下他却不这么想了。

　　打！这人必须狠狠地打！

　　张君乔比谁想的都要沉得住气，他闻俞止川一派胡言，眼睛没有丝毫笑意，脸色冷得能冻死人，可是嘴上还把着分寸。

　　他说：“俞盟主口口声声说前来赔礼道歉，却不知如此兴师动众气势汹汹，道的是哪一桩歉？”

　　俞止川收起扇子微微抬了两下，散修里便有人将那胖子抬出，连人带扁担丢在张君乔脚前。

　　张君乔嫌弃地让了几步，问他：“俞盟主这是何意？”

　　“此人叫李蒲，乃北地分盟左堂主。我听说此人对贵派几位师兄弟不甚尊重，甚至还打伤我们小枝。”俞止川摇着扇子说，“本来嘛，散修与仙门龃龉颇多，就更该避嫌，少给我这个盟主惹事才对。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这可不就是自讨没趣了吗？所以大师兄尽管罚，重重地罚他，叫他以后见着尚独派的人绕道走最好，也省却我好大的事。”

　　张君乔不吃他这套，以为他听不出来，这是假公济私在给师小枝出气呢。

　　“俞盟主高义我派心领，”他说，“此仇我派尹海师叔当场已报，废了此人半生修为，已经两清了。”

　　当日尹海废去这帮散修的修为之后，便把人扔在了缘客客栈。张君乔从无极院出来，因怕神骨之事泄露，便单独对李蒲等人有过讯问。他阴差阳错地，反倒知道不少关于俞止川的事。

　　俞止川因为多年前捏碎过几个仙门修士的金丹，从此便在散修之中声名鹊起。这帮鼠目寸光有眼无珠的蠢货多年来一直缠着俞止川，求人统领散修盟，以此奢望与仙门平起平坐。张君乔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无极院竟然不止五岔镇有，其他有缘客客栈的地方，都有无极院。

　　缘客处凡人之地，听说各地都有分店，那等奢靡昂贵的客栈，要不是这次俞止川借鸡妖之祸故意诱之，尚独派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走进去。

　　无极院与缘客究竟什么关系？俞止川为何隐于市？他知道神骨，那么他要拿神骨来做什么？

　　这些问题在近段时间不断地浮现在张君乔的脑海之中，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东西，而这东西必能重创俞止川。

　　得知这些的时候，俞止川尚未成为散修盟的盟主，眼下短短几天，他一改从前态度，居然答应了下来。张君乔想，此人不入散修盟或还可留，如今入了，那便不是尚独派要他的命，而是仙门。
　　张君乔心有成算，无论神骨还是散修盟，他都不能让俞止川如意。

　　便续道：“不过想来俞公子接手散修盟只短短几日，还不大了解这些散修的劣性。他们散修，最没骨气，我派尹海师叔只不过吓吓他们，他们便将所知道的都吐了出来。俞公子当初是怎么捏碎仙门弟子的金丹来着？这些人好像一点不怕你把他们的金丹也毁了，在我师叔的五神鞭下，可是问什么答什么，乖觉得很。”

　　俞止川捏碎仙门弟子的金丹？

　　师小枝震住。

　　那可谓狠毒至极！

　　修士的境界得来不易，从气感到结丹，纵然天赋异禀者也得吃不少苦头。他居然……

　　师小枝震撼地看向俞止川，俞止川也望了过来，还是那双无情的含情目，里面多了清澈见底的温柔。

　　师小枝心头猛一跳，飞快将头低下，心里此时却想——这背后定是有缘由的。

　　俞止川得逞般，以扇掩唇，悄悄笑了。

　　张君乔的两团浓眉皱得更加厉害，他说：“俞公子芝兰玉树品性高洁，在下实在想不通何以与这帮乌合之众为伍。你刚才所言是为小枝，在下看来若真是如此的话，俞公子更应该与这些人划清界限才对。散修天生都是些为仙门所摒弃之徒，根基薄弱，修行无章法，极易生魔障，俞公子趟这浑水，岂不一样连累小枝？其实在下看得出来，俞公子也是迫于无奈，心中未必就真的想做这个盟主之位，是也不是？”

　　“呸！”

　　一名散修壮汉当众啐向张君乔，手里的一双斧子舞出一阵风来，吼着说道：“知道仙门不要脸，不知道仙门竟然这么不要脸！老子问你，你算老几？如今是个什么修为？我们盟主纡尊降贵与你说话，你老阴阳怪气干什么？不会说话叫你们掌门出来，你上一边玩去。”

　　师小枝冷脸，抽出一旁齐晟的剑指向他：“这里是尚独派，尔等不可对我大师兄不敬！”

　　那壮汉看了两眼俞止川的脸色，斧子“刷”一下别到腰后，朝师小枝赔礼：“师公子原谅则个，实在是你家大师兄嘴上阴损，我没忍住，是我的错！”说完对着自己的左脸“啪啪”打了两下。

　　师小枝的剑自然不好再指着，他背到身后，脸上不假辞色，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他今日方知，原来张君乔心里这么看不起根基薄弱的修士……

　　若不是自己正好出生在尚独派，也许此时此刻，或为凡人碌碌一生，或为这散修其中一人，今日必然也会与他们一样，受着来自仙门如此高高在上的折辱。

　　他捏着剑柄，惶恐又难堪。昔日师兄弟间的情谊似乎全都变了样，成了他一厢情愿的情同手足，别人眼里哄傻子的笑话。

　　那散修自罚并不因为对张君乔不敬，此刻也不是向张君乔认错，反而把人干晾一边，对师小枝摆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岂不又让张君乔倍加耻辱。

　　令张君乔更没料到的是，师小枝竟真就此作罢了。他眼里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大师兄，还顾不顾及尚独派的颜面了？

　　“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你的剑却还藏在背后。”张君乔目光赤红地说道，“师小枝，你在师叔面前说的话若还算数，今日就做出点什么叫我信服！”

　　师小枝仿佛被人从冰水里捞起，整个人寒毛竖立，像无主的野狗一般迷茫困惑。

　　他不禁问：“大师兄要如何才会信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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