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夏五]电影院

　　人死后会去电影院，回顾自己的一生。

　　这是夏油杰生前在信息尚不发达的网络上听到的传闻。当时的他只是不在意的扫了一眼，甚至觉得这种言论的荒谬性连思考其真实度的价值都没有。

　　然而，死在那个寒冬之后，看似虚妄的言论却被证实为真。因为，本应死去的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来到了电影院——不，或者应该说是瞬间降临才对。

　　电影院里一片黑暗，周遭只有他一个观众。意识是清醒的，心跳死寂如夜，但是他却可以短暂的活动一下，去触摸自己胸前的空洞，也可以感受到凝固干涸的血液。

　　真是超乎常理的矛盾。夏油杰想。按照一般电影的套路，现在是要他真心反思自己生前犯下的过错，然后才能去到另一个彼岸吗？

　　可是他，并无后悔之心。

　　并不是不会有，而是已经不能有了。

　　有些路，一旦走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也许夜半梦醒时分，他曾有过一丝弑亲证道的悔恨，也曾想起高专三年的那段青葱岁月……可他只是像掐断一支香烟一样，轻易地终结和放弃了这些回不去的过往。

　　因为夏油杰明白，一旦有了一丝回头的动摇，就相当于是同时否定了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

　　早在他决定割裂掉过去，并走上另一条遥远的道路时，就已经有所预感，或是在心底强行下了一个定义——过去的高专特级咒术师夏油杰被咒术界损毁了。

　　被损毁的“他”只留下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扎根于无边黑暗、影影绰绰的潜伏在黎明升起之前，冷眼看着弱小的人类嘴角挂着残忍的微笑，扭曲的行走着，有意的对他们的保护者咒术师露出了肆意妄为的愚蠢姿态。

　　恐怕这也是电影迟迟未开场的原因吧。

　　因为他连反省的姿态都懒得装出来，便只能停留在这逼仄狭窄的一方天地，不得超生。

　　望着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岁月还维持在黑屏状态的荧幕，仍然停留在自己死去那年模样的夏油杰正欲平静的阖上眼。

　　可就在他想完全闭上眼的那一刻，在他的右手方，一声本不可能存在的轻微动响真真切切的发生了，虽然短暂微弱到几乎无法听见，可的确有声音。

　　原来，这里不是他的独家影院吗？

　　夏油杰不甚在意的轻笑一声。

　　他正欲侧眸看去，对方却比他的反应更快，在他转头之前，便已经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即使这里是毫无光亮、宛如万劫不复之人所处的无极深渊——

　　在这个“深渊”里，夏油杰听见了五条悟的声音。

　　他听见他唤他：“杰。”

　　语气状若平淡，毫无波澜，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的掩埋住，只留下一双通透的六眼，注视着此间的自己和彼岸的他。

　　有一瞬间，夏油杰有一个错觉，那就是他好像随着挚友熟悉的声音，在时空回廊上快步行走，回到了五条悟亲手杀死他的那一刻、那一瞬间、那一秒，回到了他冰冷的指尖触碰在他的心脏处的一恍惚，回到了无法分明再回去的过往。

　　一直平静的心绪如静谧的海岸，随着那一声简单的唤名，骤然迎来狂风浪潮。几乎没有细想，夏油杰便下意识地戴上了一层假面，其名为高专时期正意气风发的少年。

　　细长的眉毛微挑，他恰到好处的表达了一丝讶异。夏油杰没有去直视对方，而是死盯着面前黑掉的荧幕，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道：“原来是悟呀。变成老头子了才舍得来找我吗？”

　　没有变成老头子。

　　五条悟的声音和百鬼夜行那天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起伏的音调都未曾改变，没有任何喉咙摩擦时发出的衰老之态。

　　夏油杰心里明白，却故意这么说了出来。

　　毕竟，身为最强的五条悟，怎么可能在青年时期便死去了呢？

　　想必应是在众人的簇拥下，在即将走向自己年龄终端的时候，潇洒的闭上了双眼吧。

　　“什么啊，杰真会说笑。”五条悟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白发青年哼着小调，直接了当的纠正他蹩脚的试探道：“这里不是我的梦境吗？我能清楚的感知到这是一个电影院，不错的地方。我很喜欢看电影，所以才在梦里创造出我和杰一起来看电影。”

　　悟的……梦境？

　　起伏不定的思绪和寂静无声的心跳让夏油杰瞳孔不由自主的收缩，他难以想象的皱起眉头，刚想以假笑反驳，就听见五条悟又道：“最近新出了一个片子，我觉得挺不错的。”

　　骤然呈现的荧幕白光如天光乍破的暗夜，令夏油杰的瞳孔不适应的收缩不定，眼瞳一阵生理性的酸涩。

　　与此同时，五条悟平静的声音映入耳畔，且愈来愈近。似雨后屋檐下耳鬓厮磨的阵阵低语，温润的呼吸打在夏油杰的脸庞，令他僵直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完全是退缩式的不自禁。

　　“片名是：《五条悟的一生》。”

　　电影正式开幕。

　　好不容易按耐住疑惑的夏油杰本以为电影内容是有关于五条悟自出生到……离去的始末，却没想，电影一开场，他便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高专时期，一本正经、满口正论的幼稚家伙，此时正和同样的幼稚鬼五条悟吵了一架。

　　而以五条悟视角看去，坚守所谓正义的自己显得分为可笑。

　　不过，为什么是高专时期……？

　　“当然是选取重要片段啦。”五条悟恰到好处的朝他解释道，尽管夏油杰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曾经二人的过往。

　　性情大相径庭的他们，一次次任务与磨合中，逐渐成为了并肩而行的伙伴。夏油杰从未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漫长，以致于他们之间美好的回忆似乎不曾断绝过。

　　但是，冰冷的现实却又告诉他，这一切该结束了。

　　人类是不值得拯救的。

　　他要……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把愚昧弱小的非咒术师全部杀死，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弑亲证道，哪怕是成为诅咒师，哪怕是与五条悟为敌。

　　他看见曾经的五条悟沉默的注视着离去的自己，缓缓放下发动术式的手。他看见五条悟怔怔地注视着台阶，听见远方的模糊不清的声音，电影的镜头开始晃动，一切归于黑暗。

　　夏油杰明白，那是五条悟封闭了自己能看穿一切的六眼。只是，电影并未落幕，他似乎听见夜风的声音，又或只是自己的想象，他听见五条悟的喃喃低语，夹杂着一丝苦闷和迷茫的笑：“这双眼睛，并没有看透你的心灵啊，杰。”

　　我从来不知我们会分道扬镳。

　　身为最强的我，没能做到阻止你。

　　夏油杰听见绷带窸窣的声音，不知怎的，平静到无动于衷的心开始不受控制的沉落，五脏六腑处像被尖刀利刃捣碎般，凄厉的发出焚烧过的无声尖叫。

　　突然而然的，他想以五条悟的视角对自己说一句话。

　　——除你以外的事物，我一概丧失了探查的兴趣。

　　神情一滞，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令他倏然不敢转头。夏油杰将手缓缓的伸向右方，已不自觉的带上一分颤抖。手指接触到冰凉的座椅，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没有碰到。

　　五条悟根本没有来到这个电影院。来到这个电影院的，是他心中名为“五条悟”的诅咒。

　　在这个黑暗的牢笼里，夏油杰也想了许多，此刻纷乱尽数散去，他也彻底明悟——他之所以没法离开这个电影院，不是被上天认定充满罪孽的过往所困，也不是必须要反思自己的一生，而是他对五条悟的执念太深，以至于成了诅咒。

　　——是他在这场爱与诅咒的战役中输掉了，并且固执己见，画地为牢，困住了他自己。

　　在这段长久的岁月里，他一直没有达成与自己的和解，一直没能达成与离开了五条悟、贯彻自身大义的自己的和解。

　　回首过往，他或许是想对五条悟说声：“对不起”的。对不起用苦夏的谎言搪塞你，对不起留你一人成为“最强”，对不起……擅自抛下了一无所知的你。

　　想及此处，神情微怔，不自觉用力的手指骨节近乎泛白，青筋一根根脉络分明，几乎要将扶手撕裂成两半。夏油杰微垂下头，任由自己靠在座椅上，碎发散落在眼前。

　　难以言明的无尽悲哀如同破堤而出的潮水，冲击着心底最后一道濒临崩溃的防线。他的眼眶酸涩而湿润，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情绪逐渐凝聚为实体，随着心脏攥紧撕裂的痛楚，寂静无声的淌过两颊。

　　一场无声的电影。
　　一场无声的战役。
　　一场无声的哭泣。
　　一场无望的爱恋。

　　都是他输了。
　　输的彻底。

　　那个一贯有着张扬笑容、白发蓝眸的俊秀青年，那个会用“无量空处”给他展示出宇宙之浩渺无穷的最强咒术师，那个总用撒娇似的口吻来试探他心意的爱人，就这么破碎在了他的梦里。

　　而他，坐在电影院内，以他所爱的青年的视角，看完了他自己悲哀而不自知的人生的落幕。

　　人死后会去电影院，回顾自己的一生。

　　——这是对不得善终却心怀眷恋的他，自离开那天便从未回头、自此注定万劫不复的诅咒师夏油杰，最为狠厉和残酷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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