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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雨滴微炽 (3)
一只苍白的手轻拂过破流面前,她的双眼迅速蒙眬,无法抵抗地向前软倒。越过雨幕,白羽见到熟悉身影,即使不起眼却总是稳重地存在一角的人,正往袖内收去一个小瓷瓶,屈身探视。
「安魂香,镇定魂魄,对身体无害,附带一提,原本是驱魔用的,现在社长需要平静。」
小三抱起破流,示意白羽起身跟着他走。
「谢谢……」水滴不断流下白羽的脸,但他已经想不起哭泣的感觉了。
「淋雨,对身体不好。」小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抛下这一句。
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动乱终结于此,即使政府刻意掩饰,也是伤痕上又添了一道巨大新伤,禁锁多日的雾海全化为冷雨,整日淅沥不绝地下着。
白羽冷到动弹不得,即使他想站起也浑身无力,手脚刺痛不已,现在广寒已不再控制他,但这种彷佛化石的沉重却依旧无法脱离。
手心被掰开,被放入潮湿又带着尖锐的碎片,白羽透过紊乱浏海看见小三平静如偶人的脸孔,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身边。
但是现在的他连表示惊讶的力气也不剩下了。
说起来,他们这个社员其实算是个神秘角色,除了有次为了默默的事两人对谈过,让白羽察觉小三其实是个观察细腻的人以外,他们在日复一日的学园生活中,各有各的轨道,不常产生交集。
即使他们处在人群注意力死角的天台上,是小三找到他和破流,却也没有多问两人的行事理由,正如他的一贯风格。
和那时相近的悲哀心情成为蛛网,不断地重迭覆盖,身边的人早晚都会离开,无论是早已注定的,又或是意外降临,多么想象玻璃凝固住瞬间那样,让时间都静止。
摀住眼,他轻轻吐着气,缓和胸口刺痛。
告诉他方法吧!姊姊。
他又到了想逃避的时候了。
黄昏大树下的家家酒,虚拟的葬礼,闭上眼睛,就到了死亡的世界,自那时起一部分的白羽却没在游戏中再度张开双眼,如果人都会走到这个阶段,那么他为何不能一开始就在这里等待呢?
即使在死后的世界,人若还是不能相遇,那又如何是好?
不如现在就在这让我们相遇的世界中好好珍惜彼此。
他知道,也很明白,但却很难做到。
因为那个要他好好珍惜的人,却在一开始就离开了。
记得他问过白袖为何要走,离开这个家,离开父母和弟弟,她却不曾直接回答当时还是孩子的白羽,只是用绝决的表情看向远方。
「假使未来不会改变,那么现在我就要改变自己,好面对这个未来。」
不会改变的未来,能够表示的地方有很多,在白羽长大时,同时就得面对失去一位家人的未来,在那之后数年,使他失去安卓尔和莲的意外,接着是阿七,然后连晴阿姨和玄宗叔叔也……每一次,白羽都挣扎地想要改变,但他还是无法面对,他就是想要珍惜那些已经失去也无法挽回的部分。
明知很任性,并且是种妄想,白羽还是不想要藉由改变这些回忆的价值,来适应之后的未来。
他想要在明天醒来时,对于昨天的人还用相同的心情面对,难道不对吗?
怀念不会有什么改变,这点是错误的,怀念不是通向扭曲,就是导致遗忘,他们永远不会在怀念中记起相同的东西,倘若他们必须活下去,总有什么新的改变来埋葬旧事物。
即使这些回忆会变得更珍贵美好,白羽也不愿意接受。
把过去当成棺中的珠宝,将纪录看成衡量时间流逝长短的仪式,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去理解那些回忆?怀念是──白羽最厌恶的行为。
因为曾经让他寄托以希望的存在,于他而言只剩下怀念。
似花又似雨的香气,若有近乎无地飘散于四周,小三将毯子盖在破流身上,靠着楼梯间的墙壁滑坐于白羽身旁。
「这是安魂香?」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东西能够安抚灵魂吗?其实白羽并不相信。
「人的灵魂很容易被自然之气影响,魂属阳,魄为阴,如果某个地方的阴阳气场被扰乱,魂魄有可能会分散。社长是情绪太激动,使用安魂香才会让魂魄和身体间的联系一下落差过大无法调适,看起来像是睡着。」
小三望着狭间外的雨道,罕有如此流畅细致的说明,也许这是他表现温柔的方式。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灾后这么干净的灵场,真的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死亡对魂魄而言是非常恐怖的意外,所以才有葬礼来引导活人和死人应该分开的道路。但横死魂魄常常分散迷惘,不像寿终正寝者明白自己的路。中央星城地势之中有许多深渊,对于魂魄更是像迷宫和陷阱一样。」
「小三,你怎么会在中央星城?」
「星轨列车没开。」所以人就被留下来了吗?但是小三也不像会被繁华大都会吸引的模样。
「学园的人给我坐标,说要我们尽可能聚集,等和警联协调好启动星轨列车就能统一撤退。」
「原来是这样。」白羽抱膝埋入脸孔苦笑。
即使他们这么任性地离校,学园还是不会坐视不管。
「我什么都帮不上忙,和阿七那时一样没用。你们是好朋友吧?小三。」
终于想起哪里不协调了,上学期,海新社中只有小三不曾有过变化,至少他们没有留意他,或许是人人都疏忽了,但小三一直都是平静得近乎无情地度过这段日子。
不管他产生什么感情,都不曾在表面呈现出来。
这点却又和最后才被白羽目睹的真实的阿七异常相似,也和他不知道默默身上的悲剧这点很像,因为不表现,他们皆善于隐藏,白羽想,小三会来海新社,曾经是因为这两个同伴吧?
如今除了他,社员都已更新过,白羽不知在他入学前他们三人曾经度过的学生生活。
选择留下来的小三,或许有几分是不希望改变。
小三对白羽的问题,选择了沉默。
很好?普通?亲密?知己?
如果能去形容什么,那又不是小三了。
「我和人约束过,所以要完成。」他这样说。
白羽有些讶异他的回答,并非判定小三不会去从事什么行为,而从平日不熟的人口中得知这个答案,却让白羽紧绷的心情纾缓下来。
即使遵守约定,却也不知能遵守到何时?还有谁会活得这样傻气?他们并非确定有所获益,只是单纯对约定的执着。
谁都有可能破坏约定,是对方先离开,又或自己先毁约,相信的人总也担心着。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能遵守。」小三彷佛看破白羽的疑惑,悠然地开口。
「那是什么约定?」白羽知道这样问有些失礼,却不知不觉就问出口。
「帮他们送终。」
转瞬间,寒意更胜,白羽看着小三,却从那不变中发觉令人动容的坚定。
「因为我是专家。」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比对方先死,也不会让他们为自己烦恼,并且为朋友打开最后的路,让他们安心地离开,就是小三的坚持。
在混乱的世间,即使借助仪式和神灵,也未必能让魂魄有所依归,小三许的是难题,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这些。
「阿七的来历我不清楚,也不知道他想到哪里,所以只要一有空,就来这里找他问问。中央星城是灵魂的熔炉,要招特定魂魄没那么容易,也许阿七有一天能听到我的笛声,那时我就能带他到他想要的地方去了。」
小三淡淡地解释,对于能清楚地看见那个世界的一些人而言,中央星城太过古老,混乱、不洁、滋生及毁灭,在人世间,又并存着鬼怪的社会,单单魂魄走不出去,而呼唤的声音也无法传达太远。
除了大海捞针,就只能寄托持续的希望,一试再试,期冀某一天奇迹出现。
「小三……」我比不上你。
白羽握着玉刀碎片,直到冻得死白的肤肉感到疼痛。
长久无语时,小三举起曲笛悠悠地吹着一首调子低沉哀婉的歌。
「为了阿七而吹的?」
「不,现在是为了副社想到的人。」
「这样不会痛苦吗?」
由衷地发出疑问,如果是白羽,他会想尽其所能地保护眼前的一切,能见与不能见的所有,选择和比较,令人痛苦。
结果,他只能眼睁睁看玄宗与李晴消失,破流悲愤欲狂,生灵涂炭,留下来的仅剩这场温度微烫的雨,彷佛人的眼泪。
「所以才更要做。」小三不假思索道。
若能分担到最多的痛苦,他所想到的人都愿意这么做,所以这些名字得到最多怀念,但身为被维护的那方,白羽却感到一种极为冰凉的孤独。
欠下的情永远还不了,来不及说的话也是。
没有人责备他时,他就责备自已。
就算破流因此恨他,白羽也甘之如饴。
否则他们要如何发泄这些悲伤累积的团块?
小三又等过了一阵,蓦然开口:「你记得阿七的本名吗?」
「上杉贤七。」白羽不知他用意,但乖乖作答。
「默默呢?」
「默法兰西丝。」
「我呢?」
「灵三途。」经过了这些事,白羽怎么可能忘了社团名册上的标记。
「小雅?」相当罕见地,小三有如在挑衅地问着。
「泷清雅。」
「社长?」
「破流。」
「还有其他你记得的名字?」
「李晴、玄宗、白袖、石青、石赭、安卓尔.亚眠、莲.兰格──」
还有更多,既然小三要玩这游戏,白羽索性一次满足他。
「你看,不是都在吗?」小三放下笛子,无笑也无愁地回望。
「我认为,这样就够了。」
活着,只要这样就够了。
「一直想不在的人,他们也会害羞吧?」
白羽直到很久以后还记得,小三,拥有奇妙幽默感和矛盾沉默特质的一个人,那样理所当然地伸出援手,彷佛陌生人也无所谓的宽容,在那一天才宛若初见的崭新认识。
他们会回去学园,然后一切都有办法解决。
等到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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