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说爱他

　　时缱捧着一把糖果，开开心心地回到家。
　　开了门，却发现姥姥正抱着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时缱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后，脸上的笑意也收的半分不剩。

　　时缱正打算静悄悄地回自己房间，姥姥瞥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了电视上，她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手上藏什么呢？”
　　时缱抿抿唇，将手伸出来，摊开给她看：“糖。”
　　“哪来的？”
　　时缱紧张地吞了吞口水，飞快地瞟了一眼姥姥的表情，然后小声答道：“阮奶奶给的。”
　　姥姥冷笑了一声，翻着眼皮看她：“她倒是对你好。”
　　时缱沉默着，又等了一会，见姥姥还是不说话，于是打算回房间里去。

　　她路过姥姥身边的时候，听见姥姥轻飘飘地说：“以后少收别人东西，别搞得像我虐待你一样。”

　　时缱脚步顿了顿，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然后轻声答：“好。”

　　时缱回了房间，将灯打开，沉默地拉开最底层的那个抽屉，打算将糖果放进去。
　　抽屉一拉开，那张在游乐场里的合照便映入眼帘。

　　时缱将那张照片拿在手上反复看了好久。
　　这照片，如果姥姥看见一定会生气吧。
　　毕竟收别人的糖果她已经不开心了，如果知道还和别人一起出去玩了……

　　时缱用食指来回划过照片的边缘，在思考着要把这张照片放到哪里才能万无一失。
　　她环顾四周，房间里本就没有几样家具，可藏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多少。

　　枕头里？
　　不行，不知道姥姥什么时候会换枕套。
　　衣柜里？
　　也不行，不知道姥姥会不会整理衣服。

　　抽屉里、床垫下、甚至书本里，时缱都觉得不是很安全。
　　她将自己的铅笔盒拿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将照片放在这里。
　　可好像，也很危险的样子。

　　时缱将笔盒打开，看着里面的笔。
　　她一共有三支笔，一支铅笔、一支最便宜的透明壳的中性笔、一直花哨一些的中性笔。
　　那支花哨的，是上次她数学考满分，数学老师给的奖励。
　　时缱垂眼思考着，最终将这支花哨的笔拿了起来，拧开笔身，把照片卷了卷塞了进去。

　　*

　　第二天下午，林尘垚带时缱去吃了汉堡。
　　时缱这天分外沉默，不像原来，总是笑着，说要干什么她都很开心。

　　排队点单的时候，林尘垚有意活跃气氛，给她讲一些自己过去半个月遇到的比较悲惨的事情。
　　“我属于一对一式辅导，我爸亲自给我搞训练。作息都严格按照训练兵来，唯一的不同是别人是一个班一个班的搞训练，我一个人单独成班……”为了更好的跟她说明自己的感受，林尘垚思考了下，打了个比方，“你被老师留过堂没有？”
　　好学生时缱摇摇头。
　　林尘垚夸张的深吸了口气，一脸可惜：“那你就体会不到这种美妙的感觉了。”
　　他接着说：“我顶着大太阳站军姿的时候，我爸就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吹风扇，时不时会走到窗边检查一下工作，看看我偷没偷懒。”
　　“站了两天，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在办公楼下站着，我爸觉得影响不太好，于是就把我拎到楼上去。”
　　“头一天他喊我上去的时候，我还挺开心，以为我爸终于知道心疼我了。没想到，其实就是换个地方。不过我想着换就换吧，至少站在走廊里，总有半天是晒不到太阳的吧，没想到……”
　　见时缱听得一脸投入，林尘垚有意使坏心眼，迈了个关子，忽然转了话题：“下一个到我们了，你想吃什么？”
　　时缱果然一脸着急，随口答：“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
　　然后催促着：“没想到什么呢？”

　　林尘垚含笑看了她一眼，刚好前面那个人取了餐走了。
　　他脸上笑意十足地跟柜员开始点单：“一份儿童套餐，一份B套餐。”
　　柜员麻利的下单、收钱，然后忙着备餐去了。

　　林尘垚将找回来的零钱顺手塞进裤兜，然后低头看了时缱一眼。
　　小姑娘正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满脸都写着‘然后呢’。
　　林尘垚似乎觉得她着急的样子很有意思，有意想逗逗他，脸上明明是压不住的笑意，却故意皱了皱眉，问：“我刚刚讲到哪了？”
　　时缱立刻抢答：“你被叫上楼，然后你说没想到，没想到什么？”
　　“哦，对，”林尘垚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拖长了语调，“然后啊……然后我就开始跟着太阳一起走了。”
　　时缱有些不明白，她歪了歪脑袋：“什么叫跟着太阳一起走呢？”
　　“就是，上午站在走廊里晒太阳，下午站在办公室里的窗户前面晒太阳。”
　　“那下午进了办公室，是不是能吹吹风扇？”
　　林尘垚保持着一脸‘小姑娘，你真是可爱极了’的表情，意味深长的沉默着。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时缱催他。
　　“因为，你的问题让我久违的感受了一下善良的人的想法是什么样的。”林尘垚向柜员道了谢，端起备好的餐，然后环顾四周，开始找位置。

　　在一个靠窗的角落，有一个空着的双人位。
　　林尘垚一手稳稳地端着托盘，另一只手抓住时缱的手腕，领着她向那边走过去。
　　边走边补充说明：“我不忍心打破这美好的氛围，想多感受会儿来自人间的温暖。”
　　“叔叔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吗？”
　　林尘垚嗤笑了一声，作为回答。

　　两人坐定后，林尘垚边替时缱剥开汉堡外面的包装纸，边同她解释：“善良这个词的反义词，就是我爸。”

　　“吊扇你知道吧？本来我爸他办公室里装的都是吊扇的，为了让我吹不到，他老人家特意把家里的台式风扇扛过去了。”
　　“他多损啊，就把风扇定在对面对着他自己吹。我在太阳底下站着，看他办公桌上的文件纸被吹得都要飞起来了，我自己一丝风都吹不到。”
　　“我跟你说最缺德的事是什么。他仿佛生怕我有一会晒不到太阳，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还会给我喊口令，让我一会向前两步走、一会向右两步走。我一开始还不明白我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我猛地发现，我一直都能晒得到太阳。”

　　林尘垚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翻个白眼，一脸气极又无语的表情。
　　时缱看着他声情并茂着控诉的样子，边嘬着可乐，边想象了一下他本来都快晒不到太阳了，又得被迫挪到太阳窝里的场面，不觉笑出了声。

　　林尘垚见她笑，满意的点点头：“小姑娘嘛，快快乐乐的多好。像你哥我小时候每天就都很快乐，就算是挨完打，嚎两嗓子然后继续快乐。”
　　时缱没有被他貌似洒脱的语调迷惑，准确的抓住了要点：“你小时候经常挨打吗？”
　　林尘垚没想到她关注点这么奇怪，眉头疑惑着轻皱了下，找了一个形容词：“经常有点不准确，也就是家常便饭的程度。”

　　这人，仿佛还很自豪。时缱有些哭笑不得。

　　林尘垚决定就此话题展开一下：“其实挺多小孩都会挨打的。”
　　他抬头看了时缱的表情，见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想了想，试探性地说：“我的意思是，别的小朋友也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因为也并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被家长喜欢。”

　　时缱愣愣地盯着他，最后这句话，她第一次听说。
　　她没有什么朋友，自然没见过别的小朋友在家里的是什么样子。
　　可仅仅是上学、放学的那十来分钟的时间，也能窥见端倪，至少有一点她可以明确的知道：那些孩子都是被大人喜欢着的。
　　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样被喜欢着。

　　但自己不一样。

　　上幼儿园的时候姥姥还会接送她，但总是一脸寒意，十分不耐烦。
　　送去的时候，将她扔在幼儿园门口，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接回的时候并不会有准确的时间，但如果姥姥已经到了，她还磨磨唧唧没有出园，挨骂一定是少不了的。
　　后来上了小学，姥姥说她已经长这么大了，不需要接送。
　　她就自己去，自己回。其实也松快许多，至少不用担心在校门口看见一脸不耐烦的姥姥。
　　也不用挨骂。

　　幼儿园每天开园的时候，总有小孩哭闹着不肯进去。
　　她不懂那种不舍，只觉得幼儿园可真好，有那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也不用跟姥姥待在一起——姥姥其实不经常打她，可姥姥说话总是奇奇怪怪的，她总是感到十分无措。

　　现在上小学了，时缱总是听见班里的同学期盼放假。她也不懂那种期盼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了同桌为什么想放假，同桌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种理所应当的事情有疑问，含糊着解释：“放假当然比上学好啦，不用一直坐在这里听老师讲课，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在学校，会有同学不喜欢你，也会有老师不喜欢你，但是家人就不同呀，家里人不会不喜欢你的，所以当然还是放假在家好呀。”

　　那是时缱第一次知道，原来别的小孩子在家里，是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也是时缱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跟别的小孩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的家人，不喜欢她。

　　林尘垚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其实就有一瞬的后悔，他知道时缱今天不开心必然是因为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缘故。
　　也许是因为自己明天就要离开了，他想说些宽慰的话，让这个独自一人的小女孩能在以后想起来也有所宽慰。
　　可这话说出来，更像是在戳人家的伤疤。

　　你越界了。
　　林尘垚给自己刚刚的行为定了性，正在努力思考如何补救。
　　可一个刚刚15岁的少年，哪里又能说得清这复杂万变的亲子关系呢？

　　场面陷入沉默，气氛降至冰点。

　　时缱垂下了眼眸，脑子里思绪纷杂，可那些问题太过复杂，并不是她这样大的小女孩能想通的。
　　她抿抿唇，决定问出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都是小朋友，为什么就会有人不被喜欢呢？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

　　林尘垚起身，走到时缱面前蹲了下来。
　　他拍了拍时缱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表情十分郑重又认真：“时缱，你知道吗？不是只有小朋友会犯错，大人也会犯错。有的时候大人犯的错误更严重，他们为了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会做出许多让没有错的人感到难过的事情。”
　　时缱不是很懂，她试探着举例：“比如姥姥不喜欢我，可能不是我做的不够好，而是姥姥不想承认她的错误吗？”
　　“也不一定是你姥姥，也可能是别人。”林尘垚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解释这件事情，避重就轻道，“但我确认的是，时缱是个乖巧的小姑娘，是值得被喜欢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圆圆的眼睛里依然写满了迷茫。

　　“我其实是想说，希望我们小时缱，以后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不要因为不喜欢你的人伤心，她不喜欢你的话，你也不要喜欢她。多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玩，多去做喜欢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可能不喜欢另一个人，并不会因为某种身份就必须去喜欢某个人。”
　　“如果不被喜欢，也不要太过伤心，一定会有别人喜欢你的。”

　　时缱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道：“那，我可以多跟你在一起玩吗？”

　　林尘垚笑了起来，少年的笑意，真诚明澈。

　　时缱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他说：“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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