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记忆的囚徒

　　下火车时，时已至深夜。风绪有些头痛，身子绵绵地有气无力，砂姬扶着风绪想找个地儿歇歇，但千星见没有给她俩预留出任何停息的时间，出得站，风慎伦已站在车门边朝她们挥着手。
　　“我舅舅呢？”
　　“啊？”
　　“就是千星见，他没和叔叔一起来吗？”
　　千星见在电话里并未多说，砂姬完全不清楚她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依照风绪所言，非凶灵不可作他答。
　　“啊，千星见大师啊，他说他要摆除妖阵，还待在山上呢。”
　　“除妖阵？！”
　　“对。千星见大师说，那鬼娃娃并非是啥山神童子。”
　　“哎？”
　　看来，砂姬这一路有得听了。
　　风绪仍旧昏昏沉沉，久违的山林，在她耳边摇曳成梦吟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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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风绪脚使劲地蹭了蹭地，蹭出了一块扁平的小石子，蹲身捡起来，猫着腰，侧头目光平视湖面，手腕巧劲一甩。石片在波光荡漾的湖面踮着脚尖，跳起了空中芭蕾，几个轻吻，咚地跌进了湖水中。
　　……绪丫头，咱刚搬回这老家小镇，要待多久还说不准，得看你爸爸的工作安排。这次爸爸和叔叔们一起去冰泉钓鱼，同行的还有些小朋友。你可得好好相处，别又和同龄的孩子们处不到一堆儿去。再这样的话，妈妈会很生气。……
　　早上妈妈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风绪狠狠地拍了拍脸，再蹭地，蹲身，猫腰，一甩。
　　嘀儿……嘀儿……嘀儿……嘀儿……咚！
　　“哇，好棒！教我们教我们。”
　　身后传来几个小孩子雀跃的叫嚷，夹杂着吸鼻子的“呼噜”声。
　　被团团围住的风绪一阵欣喜，头上的羊角辫儿晃颤颤地荡。
　　“风绪，这个行么？”
　　“不行的，要扁扁的，像瓦片儿一样的才可以。”
　　“风绪，我的怎么一下去就没个影儿了呢？”
　　“你得弯腰啊，直直地投不出几个。”
　　“风绪，我又找了一个，这个怎么样？”
　　“呀，小胖。你这也忒大了点儿，砸人还差不多。”
　　“哈哈哈哈……”
　　树林间惊飞了一群鸟。
　　“嘿！小傢伙们！边儿上玩去。被你们这么一咋唬，爸爸们甭想钓鱼了。”
　　胖胖的孩子将足够自己头般大的石头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没趣。”
　　“嘿，小胖。你说，咱带风绪去咱的秘密基地怎样？”
　　小胖孩瞪着眼朝说话的瓢瓜头小帅哥道：“圣时，你说什么？带她去？万一她泄露了怎么办？”
　　“人家连扔瓦片儿石的绝招都说了，你也不能这么不耿啊。”
　　小胖孩打量了会风绪：“要带你去可以，你得发誓，绝不把咱这秘密基地给泄露出去。”
　　风绪用力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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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的秘密基地，其实仅是这冰泉附近一处隐密的洞穴而已。
　　风绪一进洞口，就有些后悔。她总感觉有些异样，却说不清哪里异样，只得跟着小伙伴们往洞内走，到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好歹停住了。
　　光线仅余微许，隐约能照亮孩子们的脸。
　　“好了，听我讲。”小胖随手拾起地上一根木枝，跳上一块稍高的石头，挥舞着树枝，俨然一副头领的模样，“这里呢，是上次我们探险到达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我们的领地了。大家欢呼吧！”
　　一伙小屁孩子学着野人的样子干吼了一阵，小胖压了压手：“从现在开始，还是分成两队探险，老规矩，我和圣时带头。男生全部都得去，女生……”小胖在微弱的光线中瞟了瞟队伍中的两名女将，“……不想去的话就在这里看好‘孩子’，做好‘饭’等着我们凯旋。点燃火把，出发！”
　　小胖说完跳下来，亮着手电筒，率先领着三五个男生朝黑暗中走去了。
　　“小绪，走吧。”
　　风绪摸寻着山壁中若隐若现的动响，转过身：“啊？芥楚，我们也得去？”
　　拉着风绪手的女孩子劲儿特大，几乎是拖曳着风绪走在圣时身后：“当然去。我可不要像晴语那伙子小姐一样，为讨圣时的好，装模做样的拿根树叉和稀泥。”
　　圣时晃着手电，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等着尾巴上的芥楚和风绪。同队的两个男生皱眉道：“呀，你俩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赶上小胖他们一伙啊！”
　　风绪想加快脚步，却被芥楚一把拖住一步也不得动：“风绪，你等等我啊，好黑啊！好恐怖啊！”
　　风绪向前望着圣时，无奈地耸耸肩。
　　圣时叹了口气，招呼着身后的两个男生：“去，你们走她俩后面。”
　　“唉？！”
　　“让小胖他们当先行军去。咱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家属。我爸说了，照顾好老婆和孩子的任务更艰巨。”
　　风绪好歹拖拽着刚才还意气风发，这会儿却像蔫了菜似的芥楚，奔到了圣时身边。
　　此时，圣时的手电却突然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响，光亮熄灭了。
　　“啊——！”
　　“有鬼啊——！”
　　“快跑啊——！”
　　尖利的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洞内，迭荡起伏。洞穴深处却传来更尖利的叫声。
　　“啊——！”
　　“有鬼啊——！”
　　“快出去啊——！”
　　叫喊声伴随着一个杯口般大小的澄黄独眼越来越近，紧接着就是一阵撞击和闷哼，风绪只觉得天旋地转。
　　“哎呀——！我撞到鬼了——！”
　　咦？怎么是小胖的声音？
　　地上躺着的亮堂的独眼，这不是小胖的手电吗？
　　身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圣时气喘吁吁地道：“你们……你们瞎跑个啥劲儿啊？不过……不过是我手一滑手电给掉了，哪里来的鬼啊。呀，我说芥楚，看不出你的劲儿这么大，撞得我眼冒金星。”
　　倒在地上的小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湿土，拾起手电：“我说什么鬼东西呢，吓了我一大跳。我们可正在巡视领地。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本来就怪吓人的了。”
　　“什么东西？”
　　“不知道，在墙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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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绪终于清楚了一进这洞穴莫名而来的异样感的源头。
　　那些墙壁上看起来似乎模糊不清的黯红图样，在她眼里却奕奕地闪着亮澄的光，如同无数奇形的小人牵着手围着篝火跳着摆手舞。她耳朵里充溢着来自睡梦深处的歌谣，迷幻叠嶂，逼迫着她不可自抑地轻哼随舞。
　　风绪迷蒙的双眼看见同伴们惊惧的面孔，极度地扭曲如同挪威蒙克的那幅名画《呐喊》。只是，风绪听不到他们的尖叫。
　　是了，又是这样。妈妈，我也不想，我也不想……
　　风绪从小就看得到奇怪的物象。树影下轻轻挥动的白手，河水里晶亮亮的双眼，还有教室墙角随风晃动的烟影……在孩子们的眼中，风绪就是一个恐怖的怪胎。而在大人的眼中，风绪是一个爱撒谎的坏孩子。
　　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
　　所以，风绪选择了闭口。
　　我什么都不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说了，为什么还是会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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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绪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城里的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小伙伴们都已陆续出院，她是醒得最晚的一个。
　　在湖边久等孩子们不归的风慎伦等人，终于按捺不住，沿着孩子们的脚印找到了山洞。前行很久之后，才在一片空旷之地，发现了昏迷在地的孩子们。
　　医生说是因为洞穴内氧气不足，瘴气太重所致。
　　没有人提出异议。
　　因为孩子们似乎什么都忘记了，仅余风绪记得。
　　但风绪，永远也不会开口。
　　我什么也不知道。风绪睁开眼的第一句话。
　　周围的大人们全等着看是否能有一个孩子记得，在那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洞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线希望。
　　“这是障碍性失忆啊。”绪未央心痛地摸着女儿的头。
　　“不行。那个山洞，不能再让人进去了。回去让镇长下令，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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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医院里待了没几天，风绪嚷着要出院。她不喜欢这座城市，不喜欢记事以来她在这城市里度过的四五年时间。连这里的空气，闻起来都有一股子委屈的泪水的味道。
　　风慎伦拗不过倔强的风绪，收拾好城中家里的物什驱车驶离医院时，天已有些微黑了。
　　风绪蜷缩在妈妈的怀里，迷迷糊糊地发着低烧，一路上昏昏沉沉，全然不知道已过去了多久，突然车子一个急停，风绪睁开了眼。
　　“慎伦，怎么了？”
　　绪未央轻轻地放下风绪，风绪似乎一下清醒了，跟着妈妈下了车。
　　车灯晃着一团黑黑的小东西，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孩子。
　　绪未央蹲下身来探了下孩子的鼻息，摸了摸孩子周身，冲风慎伦耳语了几句。风慎伦抱起孩子进了车。
　　“爸爸，撞到了？”
　　“没，这孩子自己倒了。估计饿晕了。先抱他回家喂他吃点东西。”
　　“可是爸爸，他身上好脏啊。”
　　“绪丫头，不乖了哦。要是哪天你和爸爸妈妈走散了，饿得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像这个孩子一样倒在路边，多可怜啊。”
　　“饿肚子很可怜么？”
　　风慎涛和绪未央面面相觑，哭笑不得。绪未央坐上驾驶位，转动方向盘笑着摇头。
　　“唉，现在的孩子啊。那……绪丫头，这样吧，你一年也吃不上香酥鸭子……”
　　“啊？！不要！”
　　“这孩子饿着肚子，可比你一年也吃不上香酥鸭子可怜一百倍呢。”
　　风绪咬着下唇望着躺在身边风慎伦怀里的黑黑的没眼睛没嘴的小孩子，半晌，叫道：“妈妈，我包里有薯片呢。”
　　风慎伦和绪未央哈哈大笑：“现在他可吃不了薯片。”
　　“那他吃什么？”
　　“他只能喝粥。”
　　“喝粥？！为什么？这东西又不饱肚子。”
　　“因为他饿了很久了，生病了，一下就吃太多东西，会被穿着白衣服的阿姨抓到医院去拿针戳他屁股的。”
　　“厄呀，还要打针啊。那等他病好了再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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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被放在沙发上，绪未央喂他喝了些许温水，转身进了厨房煮粥。风绪蹲在孩子身边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孩子全身都是黑黑的，像凝了层油，闭着眼，嘴巴一直在动，咂巴着刚刚喝的那些水。
　　风绪伸手想戳戳孩子的脸蛋，被端粥出来的绪未央拍掉了，让她赶紧去睡觉，明天还要去学校上课。风绪只得嘟着嘴进了屋。
　　烧好洗澡水的风慎伦将孩子扶起抱在怀里，绪未央用小勺吹凉，一点一点地喂了一整碗。孩子只是吧嗒着，张嘴还想再要。风慎伦望着妻子，绪未央冲他摇摇头。绪未央是护士，她深刻明白让一个久饿的小孩连喝两大碗粥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孩子已经瘦骨嶙峋，绪未央一手托着孩子的脖子，一手轻轻地在他身上擦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孩子仍然双眼紧闭，但表情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痛苦，许是那碗粥在他胃里发挥了效力。母亲的天性让绪未央很心痛，连风慎伦在旁帮忙都生怕一个男人手脚太重。香皂洗发液抹了好几次，热水用了两大锅，总算让孩子见了白。还真是见了白。原来孩子有一头银白的亮发，皮肤也如汉白玉般白皙通透。
　　绪未央拿毛巾裹着孩子，望着风慎伦道：“唉呀，咱们救了个外国白瓷娃娃呢。”
　　“哪，明明就是一混血，喏，这可是东方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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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绪是迷迷糊糊睡着的，今晚没有像往常那样做些被人欺负的噩梦。
　　梦境清一色的碧峦连翠，风绪只是飘在空中，漫无目的地俯视。下方有一些模糊的人影，虽是清天白日，面目却看不分明，依稀觉出是熟悉的身影，记不真切，无从印证。只见苍茫天空，辽阔原野，还有明媚的笑和温情的呼唤。是在呼唤她吗？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
　　醒来时，风绪觉右眼角处闪得有些逼人，眨了几下眼，扭头看时，夏日早晨冲破云雾的第一束阳光正射在小屋窗口下的小床上，床上的小人儿浴在晨光里，像月光石般熠熠发光。
　　风绪盯着小人儿出了神，突然想到刚才的梦境。
　　门外传来轻微的争吵，声音来自风慎伦和绪未央，绪未央想收留这孩子，可是风慎伦考虑到众多因素，想将孩子先送往福利院。风绪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争吵声静默了一阵，终于，风慎伦松了口：“好吧，在他父母来领他之前，可以留着这孩子，不过，先得去公安局一趟。”
　　绪未央很兴奋，嘴里不停絮叨着该买几身衣服，再和镇上的幼儿园联系下，啊，得先想个名儿。
　　风绪突然“腾”地从床上弹起：“妈妈，妈妈，叫天野吧，叫天野吧。”
　　绪未央微微张大了嘴，瞬即笑道：“好，就照绪丫头说的，叫天野。”
　　天野，风绪回头望着酣睡的小人儿。好像在梦中，“天野”这名儿是自己唤出的，不是从嘴里，而是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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