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支舞[花样滑冰]

　　50，51，52，53，54，55，56，57，58，59，当！

　　食堂门上方老式挂钟的时针与分针一长一短却完美的合二为一。

　　12点。

　　谭或笑听着总教练倪杰说话，一边眼睛却越过倪指导头顶盯向他身后的食堂门口。

　　明明说回宿舍取个东西就下来，但二十分钟过去了，歪歪还没有出现。

　　歪歪是谭或笑的女伴，大名儿叫薛盈盈，但因为名字拼音首字母的关系，队友们都叫她歪歪。两个人从小就开始搭档冰舞，到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

　　薛盈盈就是那种魅力都绽放在工作里而生活中会缺根弦的人，这么半天没下来，谭或笑怀疑她又是哪本教材找不到了。

　　这厢边倪指导盯着谭或笑那张看似认真实则心不在焉的脸，心里不由得对其他教练夸奖谭或笑的话嗤之以鼻，再怎么成熟也不过还是个油盐不进的半大小子罢了。联想到接下来的奖牌任务，倪杰忽然感觉挫败又焦躁：

　　“花滑项目里，冰舞成绩是最没有突破的，领导都很不满意。你自己看这次奥运的小分表，我们跟别人差在哪里不是很明显么？难道还需要我说？”倪杰长叹一口气，“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就应该想办法解决，长痛不如短痛，默契度这东西磨一磨就有了。拆对重组在这个圈子，说实话年年都有，怎么，在你这儿还是个稀罕事呗？”

　　从心底讲，谭或笑并不觉得倪指导是要故意为难他，只能说不在其位就是很难真正感同身受。当了父母的人教训考试成绩不好的孩子的时候，那自然是辛辛苦苦挣钱养孩子又没看到成果的父母立场。同样的，当了总教练的人还要求他在教育队员时回想起将近二十年前自己做运动员的心情，那也必然是大街上相亲——一厢情愿了。

　　本来嘛，换位思考并不容易，想事情理所当然也自是平常。而且二十一岁的谭或笑那时候也并没有想到，反过来，他其实也没办法从根本上体会倪指导扛成绩的压力的。

　　谭或笑现在只是觉得倪指导把“默契度会有的”这话说的像“面包总会有的”一样轻松，难免让人一时之间有想要调查他真实身份的冲动，看看这位花滑总教练是否其实是武林里的乐天派宗主，为了行走江湖隐藏了身份。

　　可事实上，就算把这个焦虑中年男子扒皮扒个底掉也只会失望发现两个属性：一，理想；二，奖牌KPI。只是遗憾在于这两个蛮好的属性在他身上共存的结果并不是一加一大于二。

　　倪杰清了清嗓子，咽了下吐沫：“现在国家需要你们拿成绩，空话我也不多说了。但是你要记住你首先是国家的运动员，不可以把个人情感放到了第一位，要听从组织命令，服从组织分配！”

　　谭或笑收回看着门口的视线，看着倪指导认真的说：“倪导，我从来都是把国家荣誉放在第一位，把为国争光当作人生目标，这里面不会掺杂任何个人感情。”他把个人情感这四个字咬的很重。

　　倪杰转头看向专门负责冰舞这一块儿的王威教练，后者点了点头。

　　“我们商量过了，徐荷无论是外形还是年龄和你都很搭，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过了发育关，而且人家这次为了回来报效祖国也放弃了很多，充分体现了爱国心，上面非常重视，肯定要找最优秀的人去搭配她。现在你和薛盈盈的发展已经遇到了瓶颈，必须要打破现状去尝试。从各个方面看，徐荷都跟你很合适。至于薛盈盈她，组织上也有安排…准备看看能不能搭郑凯。”

　　一直袖手在旁边观察的王威注意到谭或笑第一次在谈话中眼神流露出一点情绪，以他对这个孩子的了解他觉得甚至可以说是，愤怒。

　　“所以说是让她去改…”

　　“这是现在你们最好的选择。不要觉得下一次冬奥很远，这一次的结束就是下一次的开始，你得有这样的觉悟！想想运动员有几个四年，还觉得有很多机会给你们？还想重蹈覆辙？”

　　王威看谭或笑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软下口气来接着倪指导的话头说：

　　“如果盈盈的身高再高一点，体重降一点，肌肉量再上一点就好了。她现在这个状态确实会对你们的发展造成限制，这是不争的事实。为了大局考虑，个人的牺牲都是在所难免，作为国家培养的运动员，这也是当然要做的事情。”

　　倪指导又接过去：“祖国人民和冰迷是对于你们寄予厚望的，为国争光是使命!”

　　谭或笑抬起了头，王威发现他的神色又变得淡然了。

　　“倪导教练，我想问一下，你们征询过薛盈盈的意见了么？还是打算最后直接通知她？“

　　倪杰和王威对视了一眼，思索着怎样才能把话说得委婉，一时间却没有答案。谭或笑笑了一下，想要消除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里可能会被人认为的刺：

　　“倪导，我想我还是直接表个态，把小姑娘推出去，自己躲在她身后的事我做不出来。”

　　“我不想拆组。”他平淡但郑重。“这完全是从客观角度得出的结论。我愿意为荣誉、为祖国付之我的一切，但是我信心的来源保障是我和薛盈盈的配合。虽然说冰舞美感和呈现效果，审美上各有差异，没有定论。但是就像您教导过我们，除了永远不变的技术竞争以外，最终决定胜负的因素就是艺术本身，是舞者对这只舞蹈、这首音乐的理解领悟，是彼此间的默契和情感表达。”

　　他看了看两个人，见他们没有反驳的意思，又说：“现在的问题一个是身高搭配，但薛盈盈还在长个儿，而且这不是决定因素。另外一个是她的发育关，但这半年来已经控制的比较好了，我现在也加强肌肉训练，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看到成果。”

　　“至于盈盈她的优势教练你们都比我清楚，她的舞蹈功底，文学素养，对音乐的理解力，表演时的表现力，和观众裁判的情感交流，她用刃的处理，脚下也干净，冰舞跟其他项目比，对这些细节要求更高更难这是事实。她的优点真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王威看他这样反常地滴哩咣当说了一大堆，以他对这个徒弟的了解，就算脸上看着胸有成竹的样子，自己心里其实也在惴惴不安吧。

　　倪指导沉默了半晌：“你以为你说的理由我不清楚么？是，薛盈盈还小，也还在长，还在变化。但你要想你比她大了几岁，就算她挺过发育关到了巅峰，那时候你身体状态和技术还是巅峰么？”

　　他一摆手拦住想说话的王威，“你不要以为我是封建专|制，也不需要你变着法的来教育我，你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说的这么好听，但是，说什么都没用！这个理由那个原因，拿成绩才是硬道理！不然就像这次一样，冬奥会一起喝西北风！”

　　王威等着谭或笑的反驳。但是出乎意料的，谭或笑就只是回看着倪杰，看起来又变成那个神色诚恳坦然，人畜无害的阳光少年了，只是这位少年既没有搭话的意思，也没有任何表情。

　　倪指导问：“怎么，没话说了？”

　　谭或笑笑了：“不是，我是在等您的决定，所以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叫我打算怎么办？”

　　“我听说徐荷那边现在还在留她不想放人，她处理好可能还需要两个月，虽然现在是休赛季了，但是就像您说的，这个赛季结束了下一赛季马上就要开始准备，等文件出了新节目编排也不能耽误。所以……”

　　结论是不言而喻的。

　　倪指导气的不说话。这个小子！看起来漠不关心，其实偷偷暗地里都打听过了！本来想敲打他一下，反倒被他将了一军。不用他说，两个月后的话，连带磨配合，节目的编排时间是太紧了。新人积分也确实是个问题，上不了大赛的话冰舞这一块儿今年是真要开天窗。

　　他微仰起头，眯缝起眼看着这个早已高过自己的男孩。

　　“好！”他挑了一下眉头，“我可以去跟领导担保，再给你们俩最后一次机会。但是，今年大奖赛，拿不到奖牌，那就麻溜的拆组，绝对没有二话!你自己想想奥运会还剩多久，我这算是足够让步了吧。”

　　“谢谢倪指导！”谭或笑咧嘴，语气洋溢，感情充沛，看起来就差给两个教练鞠一躬了。

　　“请您相信我们，我们一定能做到。但我还有一个请求。”谭或笑忽然又急迫地说。

　　“你说吧。”

　　“这件事请先不要告诉薛盈盈。”

　　倪指导忍不住摇摇头：“就这个心理素质，怪不得撑不住奥运会！”

　　“她肯定能调整好，只是告诉了她多少还会有两天的心理波动，现在要开始准备新曲目，与其调整情绪耽误时间，不如就让她正常训练，这不是更能看出她的真实实力么？如果有一天上面确实觉得我们不行了要拆组，我一定会第一个跟她讲。”

　　王威刚想要说什么，抬头就看见门口台阶跳上来一个小人，薛盈盈背着书包一晃而入进了二道门。

　　她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点蒙，哪怕这个食堂天天来也依旧展现出了超越路痴的懵逼神情四处张望。谭或笑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没瞧见自己，连忙朝她招手，王威沉声一喝:“薛盈盈，这里!”

　　歪歪笑着跑近：“倪指导，教练，一起吃饭嘛！”

　　又有点狗腿的说:“教练，您真是声如洪钟，像武林高手一样。您这一喝，食堂都清静了，大家都被您镇住了。”

　　“我和老王吃过了。”倪指导说，“你这是，下午要去上学？”

　　“对，好久没去了，今天下午去上课。”歪歪看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倪指导隐隐不满意的表情，只是兴奋开心。

　　“我俩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吧。”倪指导说完就和王教练两个人转身走了。歪歪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再瞅瞅谭或笑高深莫测的表情，好奇地凑近问:“你们刚才再说什么？”

　　“这个嘛…”谭或笑皱起眉头。

　　“快说！”

　　“他们觉得上赛季自由舞还是从选曲上就差点意思。”

　　“嗯？”歪歪一愣，马上又拼命点头:“是吧！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觉得那个曲…”

　　谭或笑打断她:“哎你不想知道今天中午吃什么么？”

　　歪歪一下子来了精神:“嗯？嗯！吃什么！”

　　他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也变得很开心:“好像有排骨。”

　　“啊啊！那还等什么，快走呀！”

　　跟着歪歪往食堂窗口走的时候，看她一跳一跳的样子，谭或笑刚刚的一点不确定也转化成了坚定，他们一定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就像以前一样。

　　王威看着一起往远走的两个小孩，颇有点感慨：“他们俩从小就搭档，的确默契度很高，薛盈盈对舞蹈音乐的理解队里也是没人能比得上，拆了确实太可惜。“

　　“但艺术要表演出来是要坚实的技术打底的，两个人现在基础东西做的不好，你就看这次同捻的定级吧。”倪杰很烦躁，在口袋里掏烟却找不到，刚刚在食堂里他就一直憋着，“而且问题和困难也是明摆着。”

　　说着一边把火点着了一边叹了口气：“女孩子的发育期真是愁人，不让她吃，她又长不高，你让她多吃点，体重又控制不了。偏偏这姑娘还是个一吃就胖的主。这东西真是没法预测，看他俩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到当年差不多高。”

　　王威迟疑：“也没有吧，那还是谭或笑要高一些。”

　　当年他还没进国家队工作，在省级做教练的时候就开始带谭或笑了，后来谭或笑搭档不练了再重新配对，也是他想的办法在当时省里培养的女单苗子里最后找到的薛盈盈。

　　“那也只高出一点点。”

　　王威回忆起当年事忍不住说：“唉，说起来薛盈盈这孩子也不顺，小时候练女单瘦高瘦高的体力跟不上，想着以后跳跃可能也会成问题。哎，结果转冰舞……唉！ ”

　　他唉声叹气的样子反倒给倪杰逗笑了：“再等等看吧，刚才听谭或笑那个语气，强掰，只怕也不行。这孩子看着稳重，主意大着呢，现在这个舆论盯得也很紧，咱们也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是吧。”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皱了皱眉头。“而且薛盈盈的情况现在也不好定论，就按我说的，看大奖赛他们能到什么程度然后再决定吧。”

　　王威沉默，他始终以为倪杰其实并没有心思要拆这一组，对谭或笑的说法只是策略，要给他们点奋斗压力。毕竟谭或笑说的都是事实，等过了大奖赛那也是要做完这个赛季了，这就少了一年，再拆队重新组合送外训未免时间上余地太少。

　　倪杰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王，你不要觉得我心狠，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我能说的话都有限，甚至你说最后成绩不好，是我一个人能担的么，是你能担的么？所以你千万得理解我啊，他们两个人一直是你带的，肯定更听你的。你可千万得往好里劝。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容易意气用事。现在绝对不能再出和当年一样的事了。”

　　王威没接他的话头，沉默了一会儿，提了一个跟上面并不相关的问题。

　　“可是那到时候拆组直接送外训，能行么？“

　　“外头训练跟咱们体系大有不同，习惯方式都要打破重来，而且就两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只能互相依靠，徐荷本身又熟悉国外的方式，不熟也很快就熟了。默契度提高也快，这倒不用担心。”

　　“那上面…”

　　“这件事你别管了，就好好看着他们训练吧，我会看情况去和领导说。”

　　说话这会儿功夫，倪杰的烟也抽得差不多了，他有点不耐烦的掐灭，两个人都默然无语往楼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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