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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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芳踪


      步崖得令,匆匆而去,不多时领来六个羽林郎,抬着一面极大的鼓,竟是将射熊观中围猎行令用的大皮鼓搬到帐外的空地上。又饮片刻酒,同衣也回来了,我朝众人告辞道:“孤去筹备一二,待会献丑了。”

      我在更衣所褪下骑装,同衣替我把头发挽成高髻,斜鬓插一只山茶,以轻纱遮面,不让人窥见真容,又另换一身梨花白的广袖合欢襦,长裙连理带,外罩一个银丝掐成的软甲,护卫住胸腹背部,伶伶寒光耀花人眼,正是我带兵时用的物件。

      连翘一边给同衣帮手一边道:“娘娘丽质天成,自然是穿什么都好,只是这一身未免太素了。”

      我缓缓一笑,“届时你就知道了。”

      这般阵仗铺开,秦王无一不准,斜倚在扶臂上,缓缓饮一盏酒,未见丝毫不耐。待我走回营帐,他也正身坐好,嘴畔浮笑,眼中一缕情丝。

      我见他这么一笑,心情竟大好起来,到底是他懂我。若我不想受罚,便是老天爷也勉强不来。若我愿意一试,自然是不怕,甚至有心为之。

      缓缓行至御前,我向秦王道:“妾想借天家的佩剑一用。”秦王想也不想,解下定秦剑交予我手中。此刻帐中只有秦王佩剑,却放心解了给我,这般信任,众人皆是一叹。

      蒙恬像是猜到什么,召了池生过去,附耳交代。待池生走到我身侧,手中竟多了条一尺来长的红绸子,奉到我面前。我瞬时明白蒙恬的用意,朝他松松一笑,将绸子系紧在剑柄处。

      我碎步起势,借高梯攀至鼓面上,如阵前行令般,足尖点鼓三下,一回身,一甩袖,长剑缓缓递出,纤腰若折,嬛而高扬,剑光伴随身影惊鸿掣电,如水银泻地。我自愧舞艺,人终归是美的,何况还刻意妆点了容颜。玉貌素衣,袖回白雪,纤腰裹在银丝甲里只堪一握。天上一轮溶溶满月,身后一池粼粼浩波,鼓上人一身银甲与月争辉,任谁看都是晶艳氤氲,如堕月宫,直觉得神清气净。

      我的舞脱于剑法,全然不对身形、足步、姿技巧有所苛责,讲究的是一股矫若游龙的姿态和神气,自然世所未见。何况这些年我越发勤力,剑法堪称精妙,起舞时,待发之势如雷霆收震怒,行舞间,手中的剑影如江海凝清光。大鼓旁刻意插瓶的宫花,亦被剑气所催,纷扬如堆雪。铿锵鼓声里,我转得越来越快,剑柄上的红绸随人影飞舞不停,也幻做一片霞光,在银白色的银甲剑影中闪出一丝诡异的红。

      天旋地转的剑器舞里,宫花落英如琉璃。朦胧间只瞧得见秦王沉醉而笑,寥人垂首低眉,清言晼一脸得逞遂意的狡黠,蒙恬面红,蒙毅面淡,成蛟像喝多了酒,模糊醉倒。而我,亦觉沉醉。

      凉风徐徐,夜已深静,我足下鼓声也渐至竭止。回身缓缓入帐,秦王迎上来,一壁牵着我入席,一壁道:“我竟不知你还会这个,清姑娘方才说得是,你真是一舞倾了天下。”

      我瞩目一笑,“哪里就这么好了,不过是把剑术和儿时跟母亲学的荆楚巫舞囫囵演了一场。”抬头见月至中天,皓色如绮,洗剑池畔潋滟清波,竟比在承露台上的月色更好,复又笑道:“这会子坐到水边赏月吃酒才好。”

      “你若喜欢,就到水边去。”

      我补充道:“顺便在营帐外面多设几席,把这些烤肉美酒果饼等类都搬下去。他们伺候了一晚上,正好道道乏。”

      众人得令,忙着去铺设打点,少歇的功夫,秦淦怀回禀道:“天家,都齐备了。”

      已近子夜,月色溶溶欲醉,漫天星斗亦璀璨如钻。与秦王相携一路,往洗剑池边走走停停,身侧鸣虫与蛙声起伏不绝。见到秦王与我兴致高帜,席上几人也不便告辞,都陪在他身后。

      我朝寥人悄悄道:“你若熬不过,就去睡吧。”

      寥人掩唇一笑,“谢娘娘疼惜,天家和娘娘都在席上,妾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的道理。”

      “也是,那你不必拘泥,松快一些才是。”

      寥人和婉道:“妾明白了。”

      因苑中夜凉,池边点了一堆篝火,放了数只牛皮酒囊,珍馐炙烤等物。趁着明月清风,天空地净,又无人跟随服侍,几个人也顾不上君臣礼仪男女大防,随意围坐在篝火边,赏月的赏月,饮酒的饮酒,静默的静默,默默空对无言。

      成蛟忽而道:“都说谱笛需得远远的听,臣弟去那一壁试试,王兄和娘娘且听听看。”

      清言晼醉笑,“越发疯魔了,妾同你去吧。”于是二人一个持笛一个持箫,缓步到洗剑池的藕花深处,稍倾,呜呜咽咽、袅袅悠悠的合奏从荷花从中缥缈袭来,在暗夜里格外清旷缠绵。

      蒙恬瞧见二人身影,浸润在如银的月色里,着实有些心羡,由衷道:“君上和清姑娘一个外冷,一个心热,如今看来的确般配。”

      寥人闻言,也朝他们多瞧几眼,双颊羞红,一双眸子有晴水之色,却没有说话。

      秦王平素只饮三盏酒,今日放纵酒量,语气难得松懈:“等办完成蛟的婚事,寡人就替你择一个般配的,你大父在天有灵,也会乐见其成。”

      蒙恬连忙摆手道:“恬孝服未满,不敢轻言婚配。”

      “此事不着急一时,需得慢慢寻访,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寡人替你留意着。”

      蒙恬倒也无惧,笑意如春风缠绵,眼瞳里泛着雾一样的月色,低叹道:“世间事难遂人愿,恬不曾细想过。”

      秦王懒懒道:“你在南山连胜六场,鹞羽插头,一日策马过咸阳,惹得多少芳心挂念,如今倒说一句不曾细想。你呢,也没想过?”问得却是蒙毅。

      蒙毅一瞬沉思,双唇抿成俊雅的弧度,如涓涓清流,内蓄着一丝暗涌。再回神时,竟一改往日的清泠恬淡,笑意里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唇角漾开,和煦道:“以前倒是遇着过一位姑娘,看她狼狈寂寥,又是痛惜,又是惦念,倒成了一场心病,忘不掉了。”

      我饮下一口酒,打趣道:“不曾想你还是个情种。”

      蒙毅的眉眼间带着含蓄笑意,与我相对时一望见底,“让娘娘见笑了。毅是凡夫俗子,自然有慕人之心,也有心爱之人。”

      秦王疑道:“是哪一家的姑娘,也没见你提过。”

      蒙毅摇头道:“缘悭一面,找不着了。”

      秦王从我手中接过牛皮酒囊,也就着饮一口酒,安抚道:“那就不提了,凡事终归有个缘法。一蹴而就固然是美事,失而复得也是惊喜。”

      这话不免有触于心,听着伤感,我连忙指一指秦王手中的酒囊,醉眼如丝道:“今儿你饮酒可不止三盏,又是什么缘法?”

      秦王的目光胶着在我脸庞上,神色柔和,笑意沉醉如春,“你酒后这一点娇慵,实在好看,我竟像看不够一样。”

      他甚少在人前与我这般亲昵,果真是量浅,酒意上了头。蒙家兄弟不好细看,都垂眸静气,一个默默翻弄火堆,一个细听笛箫合奏。寥人老实沉静,一径坐着饮酒,周遭之事充耳不闻。

      我扬一扬脸,与秦王四目相对,满脸堆笑,“为着天家青眼,妾要日日饮酒才是。”

      秦王伸手捉我鼻尖,笑道,“准了。”

      成蛟与清言晼合奏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又回来。清言晼抖着身子,附在我耳畔道:“水边寒气迫人,言晼还要凝神静气,唯恐气息不稳,箫声难以成章,坏了君上的雅兴。君上又说,笛箫要慢慢的吹,越慢越显滋味,真真冻死言晼了。”

      寥人在旁边听得一耳,“噗嗤”笑出声来,连忙替清言晼拢一拢柴火。

      我掩唇笑道:“怎么着,方才遂心遂意,就生出怨怼了,往后几十年还怎么相处?可想人心都是不知足的。”

      清言晼笑得忍不住“啐”我一口,“娘娘好没正经,惯会拿人取笑的。”

      因声音压得低,成蛟没听清我和清言晼的话,专注道:“方才可听么?”

      秦王颔首道:“不错,远远地听,更觉旷音通透,合奏又多了些情味,你和清姑娘也算投契了。”话毕,和成蛟各饮了一盏酒。

      同衣拿了个披风从远走近,沉静道:“夜深了,娘娘风寒才好,仔细风吹了头,需要添这个。”

      我娇声道:“孤今儿高兴,你又来催,哪里就冻死了呢。”同衣不回话,手中不停伺候我把披风添了。

      “你倒是极妥帖的一个人,难怪你家娘娘最倚重你。”秦王嘉许道:“如今几更了。”

      同衣回禀道:“夜已三更了,水边风露大,还请天家和娘娘安歇罢。”

      寥人拍一拍额角,懊恼道:“妾倒忘了娘娘将将痊愈,吹不得风。娘娘,十五六的月色都好,明日再赏也不算辜负。”

      我被劝得无法,只得让众人散了,临行又持酒囊敬众人一回。蒙家兄弟以茶代酒各饮一杯,寥人浅酌一口,成蛟一饮而下,清言晼犹嫌不够,与我共饮三盏。

      清辉月下,风舞云动,洗剑池粼波一点,水中娇荷盛放如玉,静谧清澈得像是照在人心里,留下一个光亮难忘的影子。同是一座城,同为咸阳月,很多年后,我还能回想起今晚的月光。因我此生,再没有这么一个夜晚,得以良朋在侧,酒至酣甜,笑语成欢。

      肃风乍起,浓云遮住圆月,一直挂在天上的那个彗星长尾闪烁,光耀竞天,月边另一颗璀璨星辰,忽明忽暗,摇摇欲坠。步崖一脸惊惶,奔跑着报讯道:“夏老太后急病攻心,命在旦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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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从别后,只能梦里忆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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