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秦王政七年五月初九，秦王焚香沐浴，衣绣粉米一章纹，裳绣黼、黻二章纹，配四旒冕冠①、腰束大带，前系蔽膝，在南山校场的点将台升帐。

　　点将台拔地悠悠，以赤土筑就，高九尺，作三层，背依南山，前望长河，四周遍列手执王旗的孔武之士。秦王凭高而立，翩翩临风，更显丰神飘逸，庄重不可一世。十万秦军子弟荷戈执戟，在台下严阵肃立，静待秦王点兵。文武百官依次侍立，亦肃然不语。

　　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自列队后翼响起，我端衣佩剑，从文武百官中出列，率左将军桓齮，右中郎将蒙恬，侍御史蒙毅拾阶而上，行到秦王御前。因身着重甲，介者不拜，众将朝秦王拱手道：“末将出师，请陛下为我等壮行。”

　　十万大军亦众口划一，雄浑的呼号响彻天地，“请陛下为我等壮行。”

　　秦王定睛向我，高声道：“此番出征，承社稷之重，纠威武之师，愿尔等齐心戮力，为国建功。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众将躬身一拜，郑重道：“末将得令！”

　　秦王大袖一挥，“荆苏何在？”

　　“荆苏在此。”

　　秦王慷慨道：“符节郎，为上将军荆苏授印。”

　　符节郎手擎一个大漆盘，里面是兵符将印，和象征“代王行权”的青铜钺，亲手交与我手中。

　　漆盘沉重，我亦清明。秦王交托给我的何止是军权和十万大军，更是他和吕不韦的权谋博弈，是秦王在朝堂上的地位，是秦国在六国间的地位。一胜固然荣宠之至，一败却也会为秦国招来诸多兵祸，无尽争端。

　　我不禁敛容屏息，再拜道：“荆苏定以蒙老爷子为楷模，竭尽忠诚，日夜匪懈。”

　　秦王闻言清目微睁，里面是掩饰不住的情意和歉然，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执掌祭祀的奉常率一众属官缓缓上前。太宰祝祭，悠悠唱道：“令日吉时，王曰兴师，告诸天地，祭以太牢，维天其佑，日靖四方，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太宰话音刚落，太卜便在龟甲上刻写此番征战的将领和缘由，投进一个三足火盆里。龟甲不耐高温，一径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待声响渐弱，太卜从火中取出龟甲，仔细堪察甲上细碎纵横的裂纹，缓缓道：“灼卜曰吉，其战必胜。”

　　内监一层层向点将台下递话：“灼卜曰吉，其战必胜。”刹那间战鼓催发，号角齐鸣，十万大军裹挟着浓烈的杀气，长戟掼地，三呼必胜。

　　太宰号令道：“天道有明，敬以太牢。”数十个袒胸赤膊的壮汉抬上全牛一只，全猪十只，全羊二十只在阵前当即宰杀，一时四野宁静，腥风大起。

　　其间几个壮汉，各捧一碗新接的猪牛羊血，注入一个海大的黑色玉盆中，其他人则抬着诸多牲口，在秦军列阵的左右各转一圈，以示威慑，方才下场。

　　太宰接过混和三牲血液的黑玉盆，朝我道：“请上将军衅鼓。”

　　我压抑住心中激荡，将三牲鲜血悉数淋在战鼓、金铎、兵器上。太宰悠长道：“祭祀礼成，请上将军誓师！”

　　秦王为我斟酒，白玉兽首樽，稠碧的杜康酒，我款款接过，先敬秦王一盏，再执樽阔步，朝台下望去。十万大军里，少壮派占了大半，一张张明澈果毅的脸，未来可期。

　　我一时意起，不再去说昨晚想好的那些堂皇之词，诚挚道：“苏少失先人，流离荒野，见过君王无道，吃过树皮草根，并非不识疾苦之人。后来起于卒伍，蒙秦王殊遇，承国尉举荐，得见诸公。诸公之中，有寒门之士，亦有高门贵子，有世代定居在此的老秦人，也有和我一样，从六国远道而来的客卿。我们姓氏不同，身份不同，言语不同，习俗也不同，却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聚到这里，王曰兴师，与子同仇！”

　　稍歇片刻，我斟酌道：“诸公多幸，生于斯长于斯，即便身逢战争，也能为自己改天换地，挣一个康庄未来！我们在战场上流下的每一滴血，吃过的每一次苦，每一次不惜搏命，都会变成我们的功勋，变成我们的爵位，变成我们家人的安稳和荣耀，未来，你们都能成为我，少年得意，位及列候！”

　　“而远在关外的六国，他们的少年，没有诸公幸运。他们为国而战，流血身死，功劳却被贵族盘剥。他们的父母，忍受着骨肉离散，却得不到应有的照拂。他们的妻女幼子，因为失去家中支柱，只能沦为我当年那样朝不保夕的流民，苦不堪言。”

　　“非秦之地，苦战久已，秦国的安然静好，亦不该困宥关中巴蜀。关外的他们需要我们，需要我们用战争把强秦的体制覆盖到他们的国家，需要我们以战止战，把陛下的治国理念带往率土之滨，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不再遭受战乱之苦，和我们一样安享太平。”

　　我将烈酒仰颈饮下，“非秦之地，全赖尔等用命，盛世之欢，待诸公共举！荆苏在此先干为敬，凡我同类，必无二志，不负臣节，如有违誓，人同此盏。”话毕，我将手中酒樽狠狠砸在长阶之上。

　　台下众人静默片刻，开始以长戟击地，整饬划一的声响穿透九霄，天际风卷云翻，气象沉浑，我内心亦澎湃不已，向秦王简短道：“末将就此拜别，他日班师回朝，再请陛下赐酒。”

　　秦王伸手托承我的双手，紧紧一握，一语双关道：“寡人与王后都等你们平安归来。”
　　桓齮刚毅道：“末将定不辱使命，凯旋归来。”

　　蒙恬亦承诺道：“陛下嘱托，末将不敢废忘。”与蒙毅一同向秦王作别。

　　号令一出，三军催动，也容不得秦王与我再多寒暄，当即引军而去。秦王不忍，又以王驾多送百里之地，隔着洪洪人流与我相望马上，右手抱拳，往胸口一抵，以心盟誓，方才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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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四旒冕冠：即絺冕，王祭社稷、先王所用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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