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白起在长平一战再次显示出非凡的战争天赋，几乎杀尽了赵国的壮年。四十万，这样惨烈的杀戮，我想起他深邃的眉，狼一样的眼睛，只觉寒意蚀骨，风霜相煎。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再也不能带我走，回到遥远的咸阳。或者,回到我的故乡。

　　出阁前，白起带我去过一趟辰州。我俩骑着马在二酉山深深浅浅的奔跑，到处是死人光怪的头颅，马蹄踏碎晓寒波。在难以抵及的深谷，我们找到一大片龙爪花，骄矜殷红的花蕊，春有芽，夏开花，秋成叶，冬结实，花叶从不相见，像我俩生生被辜负的年华。

　　他把那些象征辜负的花朵给我陪嫁。是我钟爱的花。

　　我在赵王宫沉默的种植我的花，从不说一句话。赵王夜夜前来，说些体己心事，他说我听。说话的时候，他会握住我蜷缩的手指，一根根屡直，与我十指交缠。他的声音和白起很不一样，清雅而绵软，轻笑道：“云梨，你生得这样好看，可惜是个哑巴。”

　　我微笑。

　　赵王宫阳光明丽，土壤干裂，龙爪花迅速死去。花的尸体，像战俘的尸身一样扭曲。我把剩下的花叶移到宫殿里，封闭门窗，羊血培土，培育大把妖魅狂狷的花朵，与世隔绝的开放。

　　在辰州的传说里，龙爪花是黄泉路上唯一的红。我的龙爪花，种给死在白起铁骑下的兵士们，沉默的，超脱他的罪。

　　赵王在花房出现，穿着祭祖的制衣，周身是熏烟庭燎飘渺的香气。他在我脚边坐下，神色泯然，幽凉道：“云梨，孤的叔叔都说该纳上党①，可上党却引来了战争，他们又说赵括能胜，可赵括输得这么惨。”他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四十万人都死了，四十万，孤该怎么办。”

　　我看着这个男人，我的夫君，在我面前泪水纵横，心里生出一死微妙的疼。我凄楚一笑，温言道：“不怪你，一切只是天意。”

　　王骇然的看我，孤绝冷漠的荆夫人，坐在层层叠叠花的尸体上朝他开口，茜红的衣襟沾染花的汁液，像一株娟艳至极的牡丹。

　　我俯过身去吻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角。如同千年冰雪般寒冷。

　　王颤抖着回应，泪水滚滚，深深进入我的身体。是这些年唯一的一次。情欢里我们这般疼痛，泪水淋漓，兽一样呜咽哽咽，凌虐满地花的尸体。那是见不得生天的死人花，我过往的眷恋。

　　情欲间，白起的脸孔如星辰明灭，消隐在墨蓝的夜色中。咸阳方向，西边最亮的太白星，杀伐之星，如宝石般自天际坠落，跌入我怀里。

　　第二年冬至，我以三十多岁的高龄诞下赵王宫唯一的一对双生子。男孩长的很像他父亲，文气清秀，充满感情，女孩却有一双白起的眼睛，狼一样的眼睛。

　　也就在那一天，白起被秦昭襄王赐死，在秦国的西陲，杜邮亭②。

　　他说过的，给我生一个孩子吧，那么即使我死，也可以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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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264年，赵孝成王二年。秦伐韩野王县，上党危急。韩国为转移兵祸，命上党郡守冯亭将上党郡献给赵国，赵王的两位叔叔果断接受。秦昭襄王震怒，派王龁攻赵，两军对战于长平。赵将廉颇采用消耗秦军的战术，在长平坚守两年。因战事拖延太久，秦国派出细作散布谣言诋毁廉颇，赵王用赵括代替廉颇为将，秦王也派出白起应战。

　　赵括虽出生将门，但实战经验匮乏，中了白起之计，致使赵国主力军被围困四十六日，粮草断绝，战马吃尽，只能投降。而白起怕这四十万赵国降军造反，悉数坑杀，只放十数少年归国。此后赵国国力大损，再无力抗秦。而赵括本人也死于长平战场，只留下一个“纸上谈兵”的笑谈。

　　②杜邮亭：白起自刎之处，在今咸阳市任家咀村附近，有白起祠。长平之战后，秦军直取邯郸，秦昭襄王恐白起功劳太大，将之召回，另换郑安平为将。邯郸久攻不下，秦王欲重用白起。白起深知与赵国结下死仇，由他领兵会引发赵国更顽强的反抗，故再三拒绝秦王派遣，被贬为卒伍，逐出咸阳。秦王又派出使臣，在杜邮亭迫白起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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