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这样平静的辰光过得半载，赵国传来定国武安公主出嫁的消息。据说大秦储后明媚妩丽，令年少的秦王很是衷情。百里烟罗帐，十万银甲军，一路铺陈函谷关，唯恐韩魏两国此时用兵，唐突佳人。秦王王弟成蛟亲赴邯郸，赵偃长子平都君赵嘉、次子春平君赵迁一路送嫁，把赵家公主风光迎往咸阳城。

　　偏居在郑州重叠的城郭之后，我遥想那一位代我出嫁的定国公主，或许是某位宗亲的女儿，或许是什么重臣之后，遵循赵偃谆谆的教诲，去苟延赵国仅存的威仪，也抹去我与邯郸最后一线关联。

　　夸奢的迎亲礼还未被人遗忘，咸阳又传来储后被贬去章台行宫的消息。开头美妙，结局竟是这样潦草，到底让人意觉苍凉。大抵所有父母的梦想，不过是自家女孩被人由衷的呵护。父王何尝不曾祈愿，这一位秦王是我一生可依的磐石。我何尝不曾幻想，我聪慧美貌值得他倾心相护，为我出兵长驱邯郸。可在这个代嫁公主的身上，我只看到幻灭。

　　姬离和执黑的声音由远及近，密密说着私话。我瞥一眼身旁一人高的扶木花墙，怕她俩瞧不见我，被听去体己话，大家都觉尴尬。起身要走，却听姬离愤然道：“倒是阿离猜错了。不想秦王这样薄幸，若我是定国公主，还呆在章台宫作甚，早弃他而去了。”

　　执黑宽慰道：“离小姐，寻常夫妻都有一世睚眦，何况天家。”

　　许是姬离做了个不屑的鬼脸，惹得执黑轻笑，才细声细语道：“天家富贵，如斯盛宠，哪个女子不心生羡慕？何况秦王待赵家公主也是青眼有加，早早派遣王弟去邯郸做迎亲使，又一路刀兵剑戟铺张过去。定是公主不如传闻中温柔美貌，才惹秦王生气。”

　　我听得心火大盛，顾不得听墙角的嫌疑，绕过扶木花墙走到她俩跟前，冷哼道：“千百年来天家之争，女人从来都是棋子，这场和亲不过是拿赵国公主下一局棋。去年秦国占了韩国十三城，所占之地比邻魏境，秦王若想稳固统治，就要伐魏。秦攻魏，最忌赵国夹击，当然急于联姻。赵偃刚登基，想要扩张领土，也意在对魏兴兵。既然秦赵都要伐魏，正好借姻亲结盟。所谓迎送亲使，不过是拿两国王子互质，求个安心。至于失宠，仗也打了，地也夺了，还要颗弃卒做什么？”

　　本想强撑一丝笑容，却只觉意兴阑珊的杳然，索性也不笑了。

　　姬离凡心常性，说话直来直往的，听我不着前言后语的排揎一气，并未觉得不妥。倒是执黑从未见我这般着恼，局促得很，头埋得更低了，越发显得楚楚多娇，倒叫我不忍说了。

　　不该恼的。不过是勘破了朝堂算计，却堪不破一点女孩家的情怀，何必委过他人。

　　转身欲走，身侧起了一阵簌簌的脚步声，韩非一身墨蓝大氅，手擎一柄三十六骨的油纸伞，自花墙后头缓缓走来。昨夜的雪下的那样大，四处皆是茫茫雪花，盖得万物浑白。他立在风雪之后，愈发显得清厚高洁。

　　韩非挥一挥手，示意二人退下，手中纸伞倾到我头上，漆黑的眸子带一抹怜色，倒像他就是那权谋的王，我是受难的卒。

　　我澹然施礼，静声道：“见过公子。”

　　韩非的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笑意，道：“一同走走吧”。

　　依言应允，共伞而去，四野皆是寂静，只听见我俩踏雪的声音，这样清寒，满意凄凉。走了小半时辰，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缥缈天地，仿佛只余我二人而已。也好，这般凄偟时刻，并非我一人挨过。

　　韩非缓缓道：“你可乏了。”

　　我摇一摇头，思及他看不见，又道一句还好。闲闲一走，之前的心绪松快不少。

　　他步履不停，笔直向前，走得却极慢，始终关照我的脚步，保持一肩之遥，似是自语道：“孤在你这年纪，未必有此见识。”

　　我如何不晓得他的意思，与之对视一回，淡笑道：“公子过誉了。”

　　韩非唇角一弯，道：“你托同衣寻的胭脂，孤找着了。”

　　入府之后，我曾向同衣描述过母亲使的那一味胭脂，当然也就随口一说，没寄望什么，不意竟被韩非寻来。我微微动容道：“多谢公子。那是先妣惯用的。苏少失先人，只好借些个小玩意抒怀。”

　　韩非意态闲闲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他也不多说什么，依旧随在身侧。潵雪稀稀松松，间或落下，也有冰珠儿蹦进颈脖里。我蘧然一惊，脚下只觉不稳，韩非伸手拦住我，待我站妥帖了，才把手移开，却也离得不远，像是随时准备扶上一扶。

　　天色晦明，风声渐紧，兴许晚上还有一场春雪，早已方向莫辨，却不觉冷，反而生出些偷得浮生半日的自在。又行一阵，眼前景物有些熟悉，才发觉七拐八绕，我俩又走回住所附近。韩非下颌朝东厢一点，疏离道：“回去拢个火笼暖一暖吧。”

　　我微微侧头，轻道：“公子也回吧。”

　　再见韩非是数月之后，韩安来隐园传话，要众人堂上议事。我头天晚上没睡好，起迟了些，往眼下乌青处扑了粉，急急就去了。却见堂上已经跪了二三十号人，连忙跻身香莲、同衣那一列，也跪下去。

　　韩非将茶盏往长案上一惯，浅笑道：“孤在城外磨盘山藏了一处重宝，不是什么寻常物件，拿得走带得去的，给你们一天时间去寻，谁寻着了，孤便脱去她奴籍，抬上来做韩府的小姐。”

　　需知奴籍是继承给子子孙孙的末等身份，只比获罪受罚的贱民好一些，能脱奴籍是无上的殊荣。有耐不住的，忙起身告退，奔了出去，也有两个心细的婢子将韩安围住，打探这宝物的尺寸方位。香莲唤启阳备车，载了我们几人，一路往磨盘山去了。

　　磨盘山是离郑州城最近的一处苑囿，由零星几座山峰组成。略高的主峰是韩王避暑的离宫，以甬道抄手相连，其间遍植花木，风来送香。余下几座山丘划作官员贵族的游园之地。每到三月上巳节，王后夫人在甬道婉步，贵族仕女于侧峰赏春，香风艳月极尽妍态，是郑州城的一大胜景。

　　才到苑囿门口，便有韩府的小厮把车拦住，要我们分头去寻。姬离本就不是奴籍，贪玩才出来，头一个不乐意，嘟哝道：“好不容易出府，竟不让阿离在城中闲逛，当真无趣得紧。”索性不肯下车。

　　香莲又哄又劝道：“既是公子吩咐，当然要来，寻不寻得着却是后话。离小姐这话，奴可听不下去了。”

　　需知姬离只是韩非旁枝末节的没落亲戚，打小寄养韩府，被众人尊一声小姐。香莲却是当家管事韩安的女儿，是隐园一等一的实权人物，较真论起来，姬离或许还不及香莲这样的家生子金贵。

　　只见姬离眼珠伶伶一转，下车走不到五十步，便冲香莲娇喊道：“阿离下车寻过了，香莲你可不能不理我。”话毕，又回车上坐好。

　　众人忍俊不禁，都笑起来。同衣一向自持，唇角眉梢也有了融融笑意。

　　与同衣相识一年，这是我头一回见她笑。她莹白如玉的皮肤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适才的笑意又在颊上生出一丝粉色，眸子好似一对浅淡的琥珀，从密密的睫羽后面透出流光。我忍不住感叹，原来身边之人，长得这样美。

　　启阳看得移不开眼睛，耳后一点微红。我轻咳一声，他回过神来，朝我一笑。同衣侧头看启阳一眼，难得没有冷眼相对。

　　执黑朝远处几个寻宝的婢子扫一眼，和缓道：“姐姐好兴致，站在日头下说起闲话来，仔细晒黑了，不如早早寻了回去。”

　　同衣也不瞧她，冷淡道：“哪里就有这么娇贵了。”

　　执黑不敢多言，盈盈双眸里不安有之，羞急有之，娇怯怯的。

　　我解围道：“执黑你先去，别陪我们杵着。”执黑长舒一口气，粉衣纤纤，一路碎步行去，迤俪的裙角好似春日枝头翩飞的蝶。

　　同衣神情淡淡的，道：“你也瞧见了，分明是她着急去寻，还拉我们做幌子。”

　　我只觉同衣耿直可爱，忍不住笑道：“谁没有个力争上游的心，何必嫌她。便说是我，其实也想为这份位一争。”

　　她惘然一笑，道：“难为你处处护着她。”

　　我无言，片刻才道：“许是私心吧。我喜欢聪明人，又一向怕人太聪明。她虽生得机灵些，一些小伎俩却不需防的。”

　　同衣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美目一扬，声音也软了些，淡淡道：“你倒愿意同我说这些。”

　　我颇有触动，看向她道：“我生平最不愿骗人，以前诓过你一次，以后不会了。”

　　同衣静静看我一回，幽幽道：“我倒最怕欠人情分，你既这样说，我以后也不欺你便是。”

　　同衣面冷，心事不欲直言，她这样说，已是推心置腹至极，我伸手在她手背轻拍两下，击掌为誓，她当懂得。

　　同衣瞩我一眼，浅浅笑道：“他们都走了小半时辰，你有此心，便速速去寻一回。我当真没有这些心思，就不去强求了。”

　　启阳知道同衣喜静，温言道：“那边有处树荫，虽简陋些，也算自成景致，不如你去小歇片刻，等候她们下山。”同衣点一点头，才与我分开走。

　　——————————————————————————————————我是华丽的分界线

　　本章同期史实：

　　公元前244年（秦王政三年），赵悼襄王元年，赵将李牧大胜匈奴。赵国计划攻魏，未果。燕国太子丹入秦为质子。秦将蒙骜攻韩，取韩十三城，攻魏，取畅，有诡。

　　公元前243年（秦王政四年），赵将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魏安釐王死，魏信陵君魏无忌死。秦国质子自赵国归秦（《史记·秦始皇本纪》未明确记载该质子是何人，但此时秦宫中只有一位适龄王子，即秦王王弟成蛟）。

　　赵国春平君、平都君入秦为质（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赵太子出归国”，《史记·赵世家》记载“春平君者，赵王甚爱……不如遣春平君而留平都”，结合二文可推断出春平君即赵国太子赵迁，平都君为赵王长子赵嘉），后春平君赵迁返回赵国，平都君赵嘉留在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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