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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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韩非


      韩非是真正的贵族,韩王的叔表兄弟。昔年,他的父亲公子几瑟⑥惜败于王权之争,逃亡楚国,他便在楚地向荀卿求学,以惊世之才被韩王迎回,却十年未得重用。从王孙正统变成虚位大臣,他始终郁郁,如同我,从一国公主变成被权贵豢养的女姬,家国名位一遭丧,微妙得不可言说。

      韩安把我安置在郑州城⑦的一处宅子里,与韩非府邸分居王都两翼,隐匿在树木婆娑的阴影里。宛水凄然从屋后流过,有水道入宅,围成一方密闭的水榭,名唤“隐园”。

      我住的地方在隐园的东厢,与韩非的同宗堂妹姬葵为邻,东厢深处还住着管家韩安的女儿香莲。同衣住在西厢,被我救下的孤女也一并安置在那里。韩非又把少庶子⑧启阳拨来教我练剑,他是燕国人,剑术使得行云流水,因父辈受过韩非大恩,到韩府做了死士。

      古老的隐园是没有明天的脂粉冢,是韩非的私府,是见不得升天的存在。我们却是一群没有昨天的脂粉客,厚重的过去被层层粉饰,新的际遇次第铺陈,谁会在意繁华盛景之下,多得是暗涌不欲人知。

      孤女好转后,亦求韩非收留。因是我救的人,韩非便要我定论。我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孤女怯怯道:“奴叫做银夭。”

      一听这名字,倒让我想起银杏来,心中落索的很。侧首瞥见案几上一方棋盘,是昨日与韩非未竟的残局,白子尽得先机,黑子败局已成。又见银夭眼下生了一颗黑色小痣,在白脸庞上格外打眼,一时起意道:“日后你就改名执黑吧,也不必自称奴婢了。”

      执黑面上微红,赧道:“以后姑娘再救个白净的丫头,正好叫执白了。”

      除了教授课业的西席,我鲜少接触外人,终日与女眷在隐园的书斋里闲坐。同衣脾性最冷,持卷书简便是一天。执黑在我身侧,为韩非的文章刻写誊本。仅只半年,她就把韩非的笔意摹得九成,韩非的手稿皆是由她刻写整理。姬离和香莲也在一处,姬离年幼爱吃,性子娇憨得很。香莲长相清秀,一双眸子溜泛泛的,唇角时常蓄一抹笑意,同我们说话最多。有一次,她看执黑刻写得十分辛苦,忙和缓道:“你把公子的笔意摹得这样神似,也是难得。”

      执黑婉转一笑,揉一揉手指,妥帖回道:“奴蒙公子收留,大恩不敢忘废,如今也只有这一桩事能办好,若手脚再不勤力些,当真羞于见人了。”

      姬离正吃着点心,闻言笑眯眯道:“执黑,你真是忧思。”

      执黑窘迫道:“离小姐说的是,是奴说错了话。”

      姬离摆摆手,讪讪道:“阿离哪里是责怪的意思。”

      香莲怅然一叹,道:“你忧心之事,香莲明白。公子固然严苛,却是最冷面心善不过。既来之,你便安心住下。”

      执黑柔柔点头,羞怯道:“多谢姐姐宽慰。”

      香莲指一指执黑刻写的《八奸》,奇道:“这个‘民萌’⑨的萌字,怎会少了两笔。”

      执黑低眉垂首,赧然一笑道:“这是避我娘的讳呢。”

      她们说话的声音轻柔细密,断断续续的。我伏在案上蒙昧睡去,像在酴釄的绯色里奔跑。绯艳的彼端,小文哥站在沙丘宫的大梨树下,月华清明,如水泻地,他的面庞发出玉一样的光芒,浮离俗世的万丈尘嚣。

      我朝他一路奔去,他缓慢而温柔的抚摸我额上的疤痕,低徊道:“小蛮,做我的妻子好么。”

      我点头应下。他却推开我,面容冷漠道:“你是何人?”

      我尖声尖气的喊:“我是你的妻子。”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我,柔声道:“你这是怎么了。”小文哥的脸孔迅速碎裂,瞻望弗及。眼前是香莲倾身过来,用绢子为我拭去汗珠和泪水。她的目光从我面上滑到裙摆,起身进了里间,再出来时,手里多擎一件掸衣披在我身上。

      那一日,我葵水初至,从一个稚童,成了真正的少女。

      之后便是韩国的冬至,君不听政,民间休市,韩王还要领公卿去城北祭祀天地,寻常人家也要祭祖,又有悬炭、守岁、庭燎等各种习俗,真正是冬至大过年。

      三五日前,就有小厮不断往隐园搬木柴,泱泱堆在墙角,说是庭燎之用。这习俗赵国也有,芸娘按巴人的习惯,管它叫“烧旺火”,名字土气却也贴切。火烧得越旺,兆头越好,越能驱邪避凶。

      隐园里除了丫鬟小厮,只有我们几人过节。我同启阳亦师亦友,素来亲睦,也邀他同往。席间姬离吃得太多,众人拿她身形打趣,她不依,非要跳上一段杨柳迎风的水袖舞,力证身姿轻盈。启阳也在席间舞一回剑,萧萧肃肃的。

      香莲拍手赞道:“公子总夸启阳,说男儿当如是,果然有道理。”同衣却比平日更冷些,一盏接一盏喝酒。

      我见她这样豪饮,怕她失态,言他道:“长夜漫漫,可要找些乐子。不如行一道酒令,对得上才许喝酒。”

      香莲顿时解意,与我相视一笑,附和道:“倒是个好主意,不如以‘春’字起兴,一人一句,非得首尾连词相接,才算喝酒的彩头。”

      姬离笑着拍手,娇嗔道:“这个好玩。”

      执黑柔柔点头,算作应允。同衣虽不言明,却也放下手中酒盏,等香莲发令。

      香莲嘴角上扬,吟道:“画堂春晚,梦阁依稀,素手执红衣”,持盏将酒喝了。

      执黑温婉一笑,接上第二句,吐气如兰道:“衣缕生尘,琼楼连苑,听彻桃花雨”,长袖一掩,也将温酒饮下。

      姬离先端酒饮下。众人笑骂她不守规矩,她吐一吐舌头,调皮笑道:“万一阿离对得不好,诸位姐姐不让喝酒,岂不亏了。”她妙目微睁,思索片刻,娇娇道:“雨卷云舒,好风如沐,万里桐花路”。

      香莲抚掌笑道:“离小姐学问越发精进,到底不负执黑做出那许多点心。”

      我也笑道:“凤凰非梧桐不栖,这万里桐花,自然能为离小姐引来凤凰。”

      姬离面上一红,跺脚啐道:“阿离不依,你们个个都欺负人。”众人俱笑了起来。

      启阳也执盏饮了酒,才开口道:“路转峰回,烈心肝胆,倚剑战云端。”

      我郑重看启阳一眼,到底是仗剑的血性男儿,心里还是有抱负的。

      轮到同衣行令,她却愣在原处,也不知是酒劲犯了,还是被哪句话勾动了心思,怔忡间竟去夺启阳的长剑,身形快得惊人,倒是有功夫的。

      启阳劈手阻拦,同衣歪歪斜斜趺坐在地上,长剑擦过她手臂,划出一条细口子,慢慢渗出些血珠。启阳撕开袍角缠住她伤口,急道:“刀剑无眼,哪有这般莽撞的。”同衣呆望他一眼,掩面哭了起来。

      这一哭,启阳只觉无措,又一味软语哄她道:“我并非凶你,是怕你出事,手很疼么?”

      同衣用袖子把脸上残泪抹了,环视众人,又睨了启阳一眼,冷声道:“不疼。不过是酒劲上来,想舞一回剑。”

      我澹澹道:“同衣这回可输了,罚你去屋里关一轮,下一轮再出来。”让丫鬟把同衣扶好。

      香莲也笑吟吟道:“不过是饮多了酒,倒叫启阳笑话。执黑妹妹,你重起一圈酒令,启阳也回坐吧。”

      同衣朝我俩微微颔首,由丫鬟搀扶着回房。片刻之后,外堂传来些声响,韩非穿一身祭祖的深衣,往主位上坐好,韩安捧一个托盘跟在身后。

      众人忙向韩非行礼。香莲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递给韩非,曼声细语道:“公子三更就要随主上祭天,怎么得空过来。”

      韩非指一指托盘,宁和道:“这是除岁的贺礼,你们收下。”

      托盘里搁着五枚桃符,系着各色绣花香囊,据说有辟邪驱祟的功用。桃符上用籀书刻了我们几人的名字,字迹极美,飘逸又不失骨骼。

      众人垂眉敛气,皆不敢造次。我有意缓和气氛,伸手接过托盘,按年纪长幼把桃符依次交给众人。同衣不在堂上,她那一枚便由我收着。

      韩非双眸闪亮,目光自我面上拂过,赞许道:“荆苏好学问,这籀书是仓颉造字时传下的,就算七国贵族里,认识的人也不多,你竟认得。”

      我无心卖弄,心里暗暗叫苦,只得低头去看手中两枚桃符。同衣的桃符绣的是兰花香囊,我那一枚则是雪白的滇茶花,两枚桃符刻字相似,风骨上又有些细微差别。

      姬离把桃符举在手心一看再看,嘟哝道:“这模样倒是极好,就是不知道刻了什么。”

      韩非难得松快,调笑道:“你问荆苏,她知道。”

      闻言,我抬头看一眼韩非,他也看着我,唇边蓄一缕玩味。我不好回避,婉言道:“这是刻了咱们的名字。”

      香莲见我困窘,解围道:“香莲听公子提过,籀书格外繁复好看,今日总算见识了。”

      执黑照着蜡烛仔细一瞧,柔柔道:“可不是,不但字体俊逸,连上面的报春花也绣得极美。”

      香莲的桃符系的是莲花香囊,并蒂莲花下,还露出半只青翠莲蓬。我笑着接话道:“绣工的确出挑。你看香莲那枚,并蒂莲花,一梭莲子,可不是有缘有子的吉兆么。”

      香莲的脸像烧着了,一跺脚,岔开话题道:“公子,这么好的字,不知出自哪一位大家手笔。”

      韩非微眯了眼,扯出一抹淡而疏离的笑意,道:“这是李斯的笔迹。昔年,孤与他一同求学,一同作别荀卿,如今他已是秦之重臣,字也写得越发好了。”

      一句话说得极怅然,听在我耳中,也觉伤感。所谓英雄,从来不是马革裹尸的敢死之士,有多大能量就得有多大忍耐,不然便是“木秀于林”,如韩非这般。

      香莲从容一笑道:“大伙不都为公子备了年礼么,还不取来,杵在这儿做什么。”众人闻言,四散去了。

      今时今日,我才发觉香莲是这般慧黠宁和的女孩子,似一朵不争不夺的解语花,恰到好处的温暖韩非凉薄的情怀。

      想到贺礼,又头疼起来。冬至要送鞋袜给尊长,取冬至时人影足影皆是一年中最长,祈祝长辈也能健康长寿。我虽感念韩非大恩,却实在不擅针线,才起了头便搁置了。

      香莲见我犯难,从她房中拿出一个箱匣,里面有好些鞋袜,却是比她自个的贺礼还要精细一些。我奇道:“这是何时做的,也舍得让我送了。”

      她涓然一笑道:“十月初是公子生辰,便做下了,没寻着时机送出去。不如借你的手,也算不误。”

      她的笑容温和却也宛然。这密密针脚,都是情心,想必她是怕韩非看出端倪,才让我送出。我不再推迟,同众人齐贺”清健长安”,把袜子献与韩非,送他上朝去了。

      三更鼓至,远处黄钟大吕鸣响不绝,我朝邯郸方向深深三拜,才感慨这一年潦倒荒败,总算是过完了。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⑥公子几瑟:西汉刘向编撰整理的《战国策·韩策》中,有《韩公叔与几瑟争国郑疆为楚》一篇,讲的是公子几瑟与公子咎争夺王位的故事。按照史实,公子咎在夺位中胜出,史称韩厘王,而公子几瑟与楚国亲厚,极有可能因夺位失败逃亡楚国,从而导致其子韩非在楚国就学,师从荀卿。

      ⑦少庶子:出自《韩非子·内储说上》“ 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指的是战国时年轻的家臣。

      ⑧郑州城:在今河南省新郑市,双洎河(古洧水)与黄水河(古溱水)交汇处。是古代郑国、韩国两国的都城,现又称郑韩故城,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⑨《八奸》:韩非子的一篇专著,指出对君权构成威胁的八种阴谋。民萌是其中一种,指人臣散公财邀买百姓之心,令朝廷市井多有美誉,主上蒙蔽,臣子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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